当时呼啦啦一片,乌泱泱的人头低处,大帽盖不住剃光了发的后颈自白晃晃地灯光下闪耀一片,数十人尽奋勇往前而拜,门口有两个无论身量模样均属上等的中年好男子,与后头紧跟着顶盔掼甲握腰带的青年壮汉簇拥个须发皆白的糊涂老头儿缓步而来。
那青年壮汉,便是西府太尉李继冲了,性情莽撞冲动,本身武技了得,又甚爱养武士,今日来,他身后便跟着五六个精悍的壮士,三个后头的身负连鞘刀,有阔有窄,左右两个走动间顾盼桀骜,中间那个却阴沉的很,他便提着一柄外形瞧去甚是狭窄的长刀。
在三人之前,李继冲之后紧紧跟随的,是两个手持长兵的汉子。右边那个持一柄牛圈鼻铁背大砍刀,身形高大腰圆膀粗,喘息似牛饮水,走动胜熊出林,形如一头巨大无朋的螳螂,面容凶恶环眼凌厉,党项里有名声,大名不知,绰号唤作赛虎痴。
左边那个,身材细挑面目古拙,眼光却灵动十分,这人腰藏腿短,双臂稍显得短了些——这却与他那同伴比的,若与常人比,这也是个高大汉子——在这人腰间,分明挂着两柄弯刀,并不甚长,弯月也似。
这一个,名声不及那赛虎痴巨大,却这人在西陲武士里,更是个比赛虎痴难缠的人物,狡诈阴险,两柄弯刀下不知丧失了几多大意的英雄好汉。
这五人,后头三个便是扇娘说过的王宫三大刀术教习了,前头那两个,那是李继迁驾前的护卫好手中两个顶尖厉害的。
眼瞧见这五个好手,党项人登时会意,看来,王上并不愿在盟友们面前落了架子,今夜里,必有一场龙争虎斗。
因这五人太过显眼,瞧过了他们,方那三个不出彩般的大臣才教人瞧在眼里。
户部尚书张浦是个白面生五柳须的消瘦人物,面上一团和蔼,紫的发黑的衣,净的厌尘的靴,从容潇洒,端得是个好皮肉人物。相比较他,刑部尚书李仁谦便不可亲那么多了,这个红面的汉子,许是掌着刑部的关系,虽也一口好架子,他笑着也总教人瞧着不舒坦。
至于老糊涂李光伷便更不教人瞩目了,这老儿,今日夜宴虽穿戴一新,大紫的莽龙袍上竟水渍点点,感情这老儿连口涎都把不住了?
只消他不死,便无人敢对他不敬,面对着蜂拥而来不住问好的下官们,年过七旬的李光伷笑眯了眼,不住点头道:“好,好好,你好,你也好,你也不错,唔,好,好好。”
到底他是好不好,谁也无法把握。
事关盟友面前的架子,各处首要诸部首领,也都卖给了张浦与李仁谦面子,拱拱手笑出一朵花讨个过年的喜,一起谦让着将李光伷捧在中间。
“我说,这么搞可不妥啊。”没理会处,三三两两上官们聚拢在李光伷周围,下官们则分亲疏也聚成了大小不一的群体,纷纷责怪三国使者至此还不到达时,李光伷忽然睁开混眼,喉咙里荷荷地随着呼吸有痰声发作,老糊涂大声道,“大冷的天,迎客也不是这个法子,虽是盟友,到底分为四国,没有我王半副銮驾迎送的架势,群臣百僚,搁在这里候着可要教盟国使者们不敢来了。”
便有早不耐的贵族们叫到:“不错,不错,老大王说的是,不如都去大厅里,热热的火烤着,美美的酒吃着,待得到了,一起快活岂不为好?”
张浦与李仁谦飞快对视,两人都微微皱眉,唐军已达到了沙坡头下,一个不慎便会冲破登县打进兴庆府,都这个时候了还放不下架子,这怎能成事?
不过,这样也好,毕竟唇亡齿寒,诸国都明白这个道理,如今小小拿捏一下,免得随后谈判里这些个使者们大张利口。
遂二人不反对,没细心的李继冲自不反对,数十人于是簇拥了李光伷,呼呼喝喝地分两行过了照壁,过了壁后石子拱桥,进一进后又分两行自长廊里过,终尔前院第二进的演武场似大厅里,这些个你谦我让的夏国上人们进了来去。
目测东西向足有八十丈,南北约五十丈的宽阔大厅,因这一层是专为大宴而设的,上下只一层,高度达到了五丈之上。满厅十数根三人合抱方足的巨柱上漆以红油雕以百花,地面上铺着崭新的羊毛毯,绣以千般花草与琉璃灯照耀下金碧辉煌的屋顶相映成辉。
这宴厅四周的墙壁并非单壁,仿照长安王公大臣府邸里建筑,均为夹层双壁,壁内冬日燃火夏日藏冰,真是个人力能控制的好窑洞。今日里,这夹壁中提早三五日烧的火,如今虽已停了大半,将个宴厅烘地春日般温暖。
一路径往东头来,最东头早已布好一张数十丈长丈高的折屏,木质而描画精美,隐隐似是王者宴群臣的图画,待人群彻底进入宴厅之后,来路上进门之外飞快又格起一张穿山屏,彷佛照壁。这一张穿山屏却讲究的很,但凡有光照射上去,明亮的有明亮的反映图像折射,暗淡的也有暗淡的图像折射,厅内光出,则门外似平地生出一池清水,水中深浅疏密不同的莲花袅娜,捧出正中一轮金黄的圆月般。
原来,这穿山屏上镶有金珠千粒凑成明月形状,周围群星捧月般又镶嵌深浅不同的米粒般大小的无色琉璃百万颗,但凡光照不同,观赏角度不同,则见景各异。
正对着穿山屏,李光伷东头折屏下坐了主位,那本是备给李继迁的,李继迁不到,自当归李光伷所有。
今日夜宴,快活林上下在彩夫人的吩咐下并未采取大唐时兴的燕几会食,而是采取古式的分食几案制,也便是一人一席一筵,而专有个彩女服侍着筛酒切肉的形式。
李光伷所坐之位,比下头百余个席位要高出两三尺,那是一块三五丈方圆的高台,台上李光伷面西而据,左右又分两行四个席位,张浦居左首最下位,他是夏国的谈判使者,那么,其余三位便是辽国、魏国与蛾贼的使者所居之处了。
台下主位席一行,两三个年老的党项贵族头脑之下,李继冲当仁不让把住个位子,他那五个随从,杆子般戳在他身后一动不动,也不入座,更不坐下。
客位只让出前头两行,第三行起,夏国官小位卑的官儿们依次排开,浑似要将其余诸国使者尽都夹在人群里,图的是群殴起来方便般。
“客人未到,先不必饮酒作乐,且都自在些,安分地教孤王渗得慌。”李光伷坐定之后,四顾只看台下众人尽都只是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俯视处油然心满意足,大是满意拍着手吩咐一声。
而后又点着苍头四下里一数,招手叫立在台下垂首侯叫的早早自王宫里过来照应的宫人,含混地问:“听说今日夜宴,依着拓跋先也的要求安排了几个长安来的人作乐子,到底是唐人,权作唐廷的脸面,孤王怎不见给他们也安排过席位?”
宫人赔着脸笑答道:“大王说的是,许是太忙,不曾顾及到这几个乐子,奴婢这就教人安排上几个席位,大王且看,安排在哪里妥当?”
李光伷左顾右盼,终尔手指一点门口,大笑道:“乐子么,自然早来早快活,就安排在门口,打着横放置下,看拓跋先也小儿进门时怎地区处。”
宫人笑嘻嘻地应命,安排人手再取席位不提,李光伷却沉着脸喝道:“你这些个小崽子们可都须记好了,唐廷与我朝虽有杀大将戮人口的仇恨,今日却不可先作个主张,教先要讨唐人耍子的拓跋先也不快活,他要试刀,尽都由他,莫可乱了大事。”
贵族里有几个戴孝的青年,闻声跳将起来便要辩驳,为左右的人一扯,又教李光伷瞪眼一通训斥,一时安分了。
便在此时,后头有人抬过一张光秃秃并无席子的案来,不及安方门口时,门外应酬宾客大声唱道:“伴客唐人杨魏到!”
一时间,纷纷众目往外瞧,人影一闪,卫央大步踏入进来。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