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年纪大了,总会在不经意间回忆往昔。
二十年前,弱水宫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老宫主尹旷是个霸道残暴之人,他武功奇高,手段更是可怖,凶名仅在血海玄蛇傅渊渟之下,号称“六欲天魔”。
在他的统御下,不仅是梅县,大半个泗水州都被笼罩在弱水宫的阴影下,弱水宫的一砖一瓦都是由欲望堆砌而成,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欲壑难填的怪物,他们在外肆意掠夺,在内却被尹旷玩弄于股掌,只要他开了口,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因此,当尹旷看上了一个女人,哪怕她是别人的妻子,也得被送上宫主的床榻。
霍罡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在他二十五岁生辰当日,尹旷将他提拔为堂主,他欣喜若狂,向宫主俯身拜谢,得到了升任后的第一个重任——后院的侍妾又死了一个,尹旷早已看好补缺的新人,令他今晚就把人带来。
那个女子不是霍罡的妻子,却是他弟弟霍烽的意中人,他们青梅竹马,早早定了终身,再过一月就要成亲了。
霍罡了解自己的弟弟,霍烽决不会把未婚妻送给宫主做侍妾,但凡进了尹旷后院的女人,只有极少数能活过一年半载,何况那女子武功低微,心思也有些单纯,向来被霍烽保护得很好,若进了那吃人的地方,恐怕要不了两三天就会香消玉殒。
可是, 霍罡同样了解尹旷,但凡他说出口的话,从来没有收回的先例,更不容忍任何人忤逆,连他明媒正娶的夫人都被掐死了三个,如今这位只敢对他笑意逢迎,活得像一条光鲜亮丽的狗。
没敢犹豫太久,霍罡额头磕地,当面应了此事。
霍罡回家的时候,恰好赶上那女子过来,她给霍烽做了一件新衣裳,天青色的绸缎在黄昏余晖下泛着翡翠似的微光,霍烽美滋滋地把新衣穿上,眉梢眼角俱是欢喜,见到兄长走过来的时候,还笑着对他打招呼。
女子站在霍烽身后,秀丽的脸颊染上绯红,悄悄拧了心上人一把,让他不要得意忘形,红唇却微微上扬,像一朵怒放的花。
然后,这朵花就在霍罡的一句话间凋零在嘴角。
霍烽那一身青衫,逐渐被血色晕染成红衣。
为了保下自己和父母,霍罡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在那女子不自量力地扑上来时,他扼住她的脖子,将她的脸按在霍烽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实际上,霍罡心里很清楚,这个女子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固然只是个地位卑贱的婢女,可她向来安分守己,从不妄想往上攀爬,也不招惹任何是非,真正大错特错的人是尹旷,还有霍罡自己。
可他不敢反抗尹旷,也不敢逃之夭夭,只能像个卑劣无能的懦夫,把全部罪责推卸在这个女子身上,然后强行把她拖走,丢进外面等候已久的小轿。
女子没再哭,不知是嘴被堵住,还是她已经把泪流干。
霍罡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月。
他奔袭千里追杀一个弱水宫的仇家,取其人头归来,替尹旷拔除一根心头刺,当晚弱水宫大摆庆功宴,霍罡破例坐在尹旷左下首,看到五个婀娜妩媚的女人走上大殿,踩着殷红华美的地纹蹁跹而舞。
霍罡一眼就看到了她,又不敢认她。
那个清纯胆小的女子似乎已经死了,有艳鬼从那具皮囊里借尸还魂,她妖娆动人,她柔情似水,她像极了话本里蛊惑人心的妖物,唯独不像原来的自己。
尹旷显然对她宠爱正浓,还记得是霍罡将这可心的玩物送到自己身边,特意让她给霍罡倒一杯酒。
四目相对的刹那,霍罡背后骤然升起一股恶寒,以他的武功地位,竟在这一霎对这个以色侍人的柔弱女子产生了畏惧。
他接过酒杯的时候,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就在醇香酒液过喉之时,他听到那女子笑了一声,轻言细语地道:“霍大哥,多年来承蒙关照,不胜感激,咱们……来日方长。”
“……”
酒杯坠地裂成八瓣,这一声脆响恍若炸雷,将陷入梦魇的霍长老惊醒过来,本能地环顾四周,眼神有刹那空茫。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情,霍长老实在累极了,这才喝了些酒小憩一会儿,没想到会梦见那样遥远的过去。
他枯坐了好一会儿,纷乱的心绪才慢慢平复下来,正要去处理未完成的事务,房门突然被人急促地敲响了。
霍长老皱了皱眉,劈出一掌将门拍开,正要呵斥几句,却见门外站了许多人,领头的除了沈落月,还有江平潮、穆清这两个白道小辈。
对于白道的人,霍长老向来不喜,见他们来者不善的架势也不废话,径自走了出去,沉声道:“诸位来此,有何要事?”
顿了下,他又看向沈落月,神情变得异常冷厉,道:“沈护法,弱水宫连遭大变,我已下令封锁羡鱼山庄,你却带了这么多外人擅闯入内,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是不把宫规放在心上?”
霍长老话音未落,分散四周的弱水宫门人立刻聚拢过来,他们紧握手中兵刃,将沈落月和白道众人团团围住,这些人都是霍长老精心栽培出来的,对弱水宫忠心耿耿,也对霍长老惟命是从,只要他一声令下,就算是左护法,他们也杀无赦。
若在平时,沈落月哪怕恼怒至极也会做个识时务的俊杰,可她现在非但没有服软,甚至怒极反笑。
她嫣然笑道:“霍长老所言甚是,不过非常时期行非常事,落月只好得罪了。”
霍长老沉着脸问道:“出了什么事?”
“今日丑亥之交,城北闾左突发爆响,继而燃起大火,此事霍长老可知?”
“有所耳闻,又如何?”
“一条巷道被霹雳弹炸毁坍塌,从中掘出两人,一死一伤,乃是武林盟方少主与其贴身侍从石玉,敢问霍长老知否?”
霍长老一惊,旋即皱眉道:“羡鱼山庄自子时起封闭不出,我一直在屋中处理积压事务,对此事略有耳闻,未曾过问详细,不知方少主现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