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咏雩浑身一震,他愣怔了片刻,才捂着脸笑了起来。
即便这里烛光晦暗,昭衍依然看得很清楚,方咏雩虽然在笑,眼泪却湿透了指缝。
好一会儿,方咏雩收敛了笑声,他用通红如血的眼睛看向那具女尸,将与杜允之打赌的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
“……我知道其中有诈,也知道他连番挑衅是在故意激我,可我必须要来这一趟,否则这一辈子我也许再也无法知道真相了。”
昭衍的满腔怒火在这一席话间逐渐消散,他看着方咏雩满脸苦笑,忽地问道:“杜允之那番话是暗示令堂之死另有内幕,与令尊脱不了干系,无论此事是真是假,其用意皆是挑拨离间,你当警惕。”
方咏雩的目光变得凶戾起来:“他到底想做什么?”
“琅嬛馆绝迹江湖已有十余载,要想将之重建,必得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就算杜允之真乃琅嬛馆的后人,他一个家破人亡的遗孤是从哪里得到这些资源,又凭什么不加掩饰地重出江湖?”越是心念急转,昭衍的眉头越是深锁,“武林大会将至,栖凰山上下人多眼杂,稍有不慎都会引起轩然大波,杜允之却如此有恃无恐,要么他是故意想要把水搅浑,要么就是当真不惧武林盟,无论结果是哪一种,都说明他背后藏着一股庞大势力。”
方咏雩攥紧了拳:“你的意思是,杜允之不过是一个幌子?”
“说是幌子都抬举了他。”昭衍冷冷一笑,“他就是一个专门放出来的靶子,一个钓鱼的诱饵,而你就是那条愿者上钩的蠢鱼。”
方咏雩被他指着鼻子骂,心中又气又恼,脸色也变得愈发难看,寒声道:“倘若他背后靠山如此手眼通天,我有什么值得被其看重,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方家父子感情不睦之事在江湖上虽不说人尽皆知,却也不难打听风声,假如幕后黑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通过方咏雩来威胁方怀远就是一招不折不扣的烂棋,而若是只针对方咏雩本身,一个被人不屑一顾的孱弱病秧子能有什么价值?
昭衍神情阴沉,反问道:“你怎么不想想,他们是要把你们一锅端了呢?”
方咏雩一怔。
“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武林大会这个特殊的时间来,若说幕后黑手不打算插手下任盟主人选,怕是鬼都不信,而要做到这一点,方盟主也好,与方家交易联姻的海天帮也罢,都是他们的绊脚石。”顿了下,昭衍的眼神冷厉起来,“至于你……方咏雩,你老实告诉我,有多少人知道你私自练武的事?在杀出泗水州的这一路上,你有没有暴露身份或者留下活口?”
方咏雩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道:“我从五年前开始练武,已非无知稚子,自然处处小心,所用药材皆从不同渠道设法获取,五年来少有出手,即便是刘叔和石玉也不知道我的武功底细……至于逃亡路上,凡我独自遭遇的敌手,除了天狼弓水木,皆被我杀了个干净。”
水木武功虽高,却没能打破他的面具,对他也不算熟悉,暴露身份更无从说起。
昭衍摇了摇头,神情凝重地道:“杜允之言激在先,派人乔装偷袭在后,皆是为了逼你出手,他肯定从某个渠道知道了你会武功,此举不为试探,而是为了让你暴露。”
方咏雩看了一眼女尸,苦笑道:“所以你才要杀人灭口?”
“我不止要杀人灭口,还要毁尸灭迹。”昭衍站起身来,“此地不宜久留,你赶紧回去,当作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尸体交由我处理。”
方咏雩皱眉道:“你对栖凰山不如我熟悉,还是我来……”
“你?”昭衍拖尸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转过头,“你要如何处理?”
方咏雩道:“山上人多,火焚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会找个隐蔽处将尸体掩埋,或者丢入悬崖深涧。”
昭衍看了他一会儿,长叹了口气,道:“方少主,时辰不早了,你还是回去睡觉吧。”
方咏雩:“……”
“随你前来的路上,我留意过四周,再没发现什么鬼祟人影,说明杜允之只派出了这一个人来对付你,而她武功比你低,即便有易容乔装迷惑你的心神,最终也不会是你的对手,下场注定是有来无回,你说杜允之为何还要做这种肉包子打狗的蠢事?”
方咏雩微妙地觉得自己被骂了。
“答案很简单,这个女人就是杜允之派来送死的,他昨日在上山时闹出了不小动静,大家都知道他身边有两名婢女,等天一亮发现少了一个,杜允之只要以此作为借口将事闹大,不仅是武林盟,其他门派为了自证清白也会帮忙寻找,届时他再巧做引导,无论能否找到尸体,你都很难摆脱嫌疑,从而落入被动局面。”昭衍说起这些阴私手段连眼也不眨,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尸体不仅要处理,还要光明正大地处理,既然无法避过杜允之,不如以牙还牙,让他自己来收拾烂摊子。”
方咏雩皱起眉,想起他在梅县做过的糟心事,不由问道:“你难道是要去威胁他?”
昭衍朝天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跟他废话,扛起尸体就要离开。
“等等!”
昭衍有些不耐烦地侧过头:“方少主,还有什么事?”
“你——”方咏雩盯着他的背影,喉头耸动了几下,终是将压在心里的话问出了口,“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天下或许有莫名缘分让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一见如故,清寒散也许不止截天阳劲能够抵消药力,可是能够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压下方咏雩内力躁动的人,必须得拥有跟他同出一脉的真气。
两股同源阳劲相融,强行疏导体内气血,这是一种极端痛苦又无比痛快的感觉,方咏雩在五年前尝过一次,今晚又尝到了一次。
他将“当初”两个字咬得极重,即便这句话有些语焉不详,可方咏雩知道昭衍能够听懂。
昭衍确实听懂了。
这一刹那,天地间万籁俱寂,院中烛火被风吹灭,惨淡的月光又被乌云遮掩,昭衍的身影彻底被黑暗吞噬,即便方咏雩修得截天阳劲,也无法在此刻判断他身在何处,仿佛这个大活人变成了一团烟雾化进风里,无一处在,也无处不在。
没有利剑出鞘的锐鸣,也没有劲力破空的声音,杀气却在此刻纵横弥散,几乎化为实质的刀刃,于瞬息间对准了方咏雩周身各处要害,他整个身躯霎时僵住,精神本能地紧绷到了极致,随时准备应对接下来的逼命一招。
下一刻,风声袭来,方咏雩强行克制住反击的本能,下意识闭上了眼,却只感受到有人跟自己擦肩而过。
他睁开眼,院子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