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出了阴风林,昭衍心里始终有两处疑惑,首先是人员分组不曾事先拟定,提前针对某人布置陷阱也就无从说起,那么在混乱无序的厮杀场中,生花洞三人是如何迅速精准地找到方咏雩跟展煜的?
再者,方怀远这个武林盟主毕竟不是浪得虚名的傀儡,萧正风跟周绛云既然占得了明面先机,难免会损失暗手便利,他们彼此间相互牵制,在窗户纸被捅破之前谁也不能轻举妄动,花蝴蝶跟柳郎君或许是周绛云特意为方咏雩准备的攻心利刃,但白凌波身陷无赦牢,当花蝴蝶兄妹出现之后,以方怀远的警惕性,他一定会再派人严加看守,就算周绛云得到了萧正风的助力,要从无赦牢里救出白凌波也是难如登天的事情。
直到现在,昭衍终于找到了那块缺失的碎片,将线索重新串联了起来——
萧正风代表听雨阁而来,他想要逼迫方怀远妥协,从而撬开武林盟的铜墙铁壁,将自己的势力一点点渗透进来,以此提高自己在阁中的威望,他没有必要把事情做绝,这只会让他的计划变得困难重重。
因此,在萧正风得知方咏雩偷练《截天功》的情报后,他选择与周绛云合作,先利用花蝴蝶兄妹激怒方家父子,等方咏雩暴露底细之后,再让周绛云以补天宗的名义向武林盟发难,自己去做那和事佬,即使方怀远明知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萧正风,也不得不给他三分薄面,这就有了转圜余地,足以大做文章。
可令萧正风没有想到的是,白凌波竟然出现在了阴风林内。
第二轮比试者共计一百零二人,再加上四十九名罪囚,要在如此混乱的环境下确保计划如期进行,放出白凌波与花蝴蝶兄妹会合只是第一步,还得有一个看不见的人留在林中,时刻追踪目标行迹,及时向生花洞三人通风报信,如此才能万无一失。
这个人,只可能是神出鬼没的陈朔。
“湄姐,萧正风这回……恐怕是被姑射仙和周绛云联合起来戏耍了一遍。”
手指一根根攥紧,昭衍的目光锋利如刀,沉声道:“如你所言,救治谢青棠的人正是姑射仙,她与周绛云至少在四月二十八那晚达成了某些协议,周绛云明面上配合萧正风的行动,暗中给陈朔提供了浑水摸鱼的机会,如今的事态发展看似如萧正风所愿,实则急转直下,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三方乱斗,过往二十余年勉强维持的平衡局面将被彻底打破!”
若在以往,听雨阁或许对这种情况喜闻乐见,可在如今南北对峙的当口,听雨阁作为萧党的心腹鹰犬,不会愚蠢到给自己树立大敌,而是要尽可能联合一切力量,准备应对南面随时可能爆发的反叛。
换言之,若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当真是姑射仙,她不可能只是出于私怨才给萧正风添堵,而是在武林盟和听雨阁之间埋下了一柄双刃剑,即使听雨阁内有两萧争权,他们归根结底还是一家人,决不会容忍姑射仙此番作为。
于是,她联合周绛云利用了萧正风,将计就计地推动了事态发展,连萧正风自己仍被蒙在鼓里,只看得到近在眼前的利益,看不见功败垂成的危机。
在这一场局里,姑射仙是看不清的雾里花、碰不到的水中月,又是不见血的头上刀。
“……她为何要这样做?”
即便觉得荒谬至极,但是正如昭衍所言,这是唯一能解释所有疑点的真相。
尹湄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百思不得其解地道:“季繁霜是听雨阁创始元老之一,以碎星局奠定了浮云楼的超然地位,两代姑射仙皆是浮云楼之主,合该与听雨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姑射仙如此做法无异于自毁靠山,对她有何好处?”
昭衍摇了摇头,道:“这个答案,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姑射仙藏得太深,一天不把她揪出来,我们就始终处于被动地位,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我该如何营救方咏雩。”
“你还要救他?”尹湄眉头紧锁,“你既然知道姑射仙蛰伏在此,就该知道以她的手段不难撬开方咏雩的嘴,尽快灭口才是上策,不要感情用事!”
昭衍眼皮一掀,忽地道:“第三次了。”
尹湄怔了下:“你说什么?”
“湄姐,这是你今晚第三次劝我杀掉方咏雩,如此急迫可不像你。”昭衍盯着她寒霜般的脸色,“你迫切地想要他死,究竟是为何?”
尹湄冷笑道:“还不是为了你这没良心的兔崽子!”
“你的一番好意,我心知肚明,不过……在我说清利弊之后,你仍旧没有改变主意,这就值得考量了。”昭衍叹了口气,“湄姐,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能让我信任相托之人,我不想与你生出嫌隙,你也别骗我,好吗?”
尹湄垂在身侧的手抽搐了两下指尖,仿佛痉挛。
“展煜已经重伤至此,若是方咏雩死在了无赦牢中,恐怕不等第三轮比试开始,这栖凰山就要天崩地裂了,届时不仅是听雨阁跟武林盟将有一战,周绛云也不会就此罢休,饶是姑射仙还有棋子未落,也架不住你直接掀翻整个棋盘……然而,此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再难掩藏自己的身份底细,会被姑射仙和周绛云联手抓出来,到了那个时候,能死得痛快就是你最好的下场。”
昭衍上前两步,男孩子成年后长得快,他已经比尹湄还要高上一些了,双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浑然不怕她会突然拔刀斩向自己的要害,温声道:“湄姐,我不为方咏雩,只是想救你。”
说完这句话,他清晰地感觉到掌下肩膀颤了颤,尹湄垂下头,风从身边吹拂而过,让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凉,只有两边肩膀还是温暖的。
半晌,她嘴唇翕动,缓缓吐出了三个字:“平南王。”
昭衍一愣:“什么?”
“当初在梅县城外,你问我怎会加入补天宗成为堂主,在那之前又替谁办事……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加入了平南王府,是平南王父女麾下的一名密探。”
锯嘴葫芦裂开了口,其中酝酿多年的酒水从缝隙里流淌出来,它并不馥郁,反而因为藏匿了太久,带着一股尘封的苦涩味道。
尹湄是六欲天魔尹旷的女儿,三岁那年骆冰雁掀起叛乱,尹旷在此役中败亡,全家被屠戮殆尽,只有尹湄因骆冰雁的一点恻隐之心躲过死劫,被她送到平凡人家做养女,却没想到有漏网的死士找到了她,杀害了她的养父母再将她劫走,准备将她作为复仇的种子培养长大。
可惜那两名死士运气不好,他们的诸般盘算来不及实施就已卒于半途,年幼的尹湄流落于市井,除了名字和残缺的记忆印象,她什么也没有,就这样朝不保夕地活着,六岁那年被拐子卖进了窑子里,尖酸刻薄的老鸨子用一吊钱买了她一生,挑肥拣瘦地掂量她的胳膊腿儿,跟龟公商量说等她再长几岁,就卖给那些好雏儿的客人,准能赚个好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