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夜半,山头暑气也未见消解,连那穿堂风也是闷热的,人在其中如置身蒸笼,昭衍自恃内功高深不觉如何,殷令仪的额发已然汗湿,可她脸上不见半分酡红,连唇也惨白得没了血色。
昭衍的性子虽有些刻薄,但对待女子总比旁人多出三分温柔宽厚,见殷令仪的脸色实在难看,他主动蹲下身来,道:“前头还有一段路,我背你走。”
殷令仪既不逞强也不忸怩,她道了一声谢,安静地伏在昭衍背上,分明是个成年女子,重量却与半大姑娘相差无几,擦去粉妆的肌肤显得格外苍白,如此近的距离下,昭衍能够清晰感知到她的心跳和呼吸声,较之旁人既慢且轻。
气血两亏,体虚神衰。
昭衍心里转动着念头,没有急于借故与她攀谈,他扮演着一个不甚入流的绑匪,背着过于顺从的肉票一路向前,脚下如御风疾行,却没让背上的殷令仪感到半点颠簸。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他们穿过了迷雾林,遥遥望见了前方那处断崖和在风中摇晃的长桥。
百丈峰上层云坠,木栈桥下大江流。
昭衍将殷令仪放下,发现她的双肩在微微颤抖,遂将手掌抵上后心渡去一点柔和的极阳真气为她驱寒,而那股真气甫一入体便化作了千丝万缕,本该顺着血液流动迅速蔓延到殷令仪的四肢百骸,可事实大大出乎昭衍的预料,殷令仪的身体如同木雕泥捏的一样,奇经八脉无不滞涩,连气血运行也极为不畅。
他眉头一皱,正惊疑不定时却听殷令仪道:“未经允许,擅自探看他人内体,非君子所为。”
昭衍眉梢轻挑,从善如流地将手收了回来,殷令仪这才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药瓶,往掌心倒出五颗,和水咽下,脸色逐渐好看了许多。
“你患病在身?”
“老毛病了。”殷令仪摇了摇头,“此病不传人,你不必担心。”
昭衍倒不在意这些,道:“在山上时你没少出面打理诸事,每每见着皆是一派如常,莫非都是吃药硬撑?”
见殷令仪颔首,他回想起鉴慧先前说过的话,追问道:“敢问郡主所患何病,又是哪位良医问诊?”
平南王殷熹是当今硕果仅存的宗室藩王,他未纳侧妃,膝下儿女皆为正妃所出,长子袭世子位,长女亦有长平郡主的封号,昭衍如此称呼殷令仪算是中规中矩,并无僭越失礼之处。
殷令仪看了他一眼,坦然道:“五年前,殷先生亲自为我看诊辨症,是为血虚绝症。从那以后,我便一日离不得药,开始只日服一粒,后来不断加量,如今得服用五颗才能缓解镇痛,否则连路也走不得。”
昭衍心里猛地一跳。
所谓血虚绝症,是一种由肾虚肝弱而引发的不治之症,以骨节剧痛、常发高热、出血不止和气血枯竭为特征,发作快慢因人而异,有的不过能活数月半载,有的却要受一至四年的煎熬。
殷令仪显然是后者,只是若无殷无济亲自出马,五年时光也足够耗空她的性命,而即便有殷无济在,也不过为她延续少许时间,缓解一二痛苦。
天之骄女在如此年华患上绝症,换了谁也不能轻易释怀,可昭衍惯会察言观色,不难看出殷令仪提及这些时的平静并非作伪。
他忍不住问道:“你不为此怨天尤人?”
闻言,殷令仪难得笑了一下,道:“都过去五年了,什么癫狂不甘我早已发作过,左右是无济于事,既然命数已定,我只想要尽力减少遗憾,而不是让自己活成怨妇模样,何况……承蒙殷先生妙手仁心,我如今能缓解病痛,勉强行动如常,提得起笔出得了剑,已经好过旁人许多,还有什么可怨憎的呢?”
“话虽如此,但病人就该守病人的本分。”昭衍面上没有丝毫动容之色,语气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冷硬,“你身份非常,眼下又是多事之秋,难道没想过自己身份暴露的后果?郡主,在下若是所料不差,你此番出行恐怕是先斩后奏吧。”
倘若殷令仪是奉平南王之命来这一趟,她身边决不会只有鉴慧一人暗中护卫,方怀远也不会在大会惊变后始终处于被动,昭衍更无可能如此轻易便偷袭得手。
“你似乎有些讨厌我,可我们在此之前并不相识。”
殷令仪是何等敏锐之人,察觉昭衍与其有异,只略一思量便想通了其中关窍:“是因为阿湄?”
昭衍目光微寒。
自打两人摊牌,昭衍心中始终有一个疑惑,自家人知自家事,他那位湄姐姐虽然是外冷内热,可到底不是善心柔肠的碧玉闺秀,若只为了幼时那点恩惠,尹湄顶多是设法偿还,而不会押上一生给平南王府卖命。
尹湄之所以做下这样的决定,不外乎因为两个人,一是于她恩重如山的玉无瑕,若尹湄能够成为平南王府的心腹暗探,对玉无瑕的助力将远远超过一个江湖名侠;二是待她真心实意的殷令仪,尹湄曾是殷令仪的影卫,一开始或只为了还恩,可随着她们相交日深,殷令仪在那些年所做之事大半都被尹湄看在眼里,平南王府决不会轻易放她离开,而就在尹湄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时,殷令仪违抗父命将她平安送走,也正是这个抉择最终打动了尹湄,使她在权衡利弊与情义之后,掉头回到了平南王府。
问题在于,昭衍清楚地记得尹湄说过,她是避开了殷令仪私自回去,做了直属于平南王殷熹的暗探,整个王府上下除了平南王本人,再没有谁知道她的存在。
因此,即便殷令仪化身“林管事”在武林大会上见到了尹湄,也只该当她误入歧途成了补天宗的暗长老,不可能知晓尹湄险些为了她做杀人灭口的冒险之举,更不可能得知尹湄与昭衍之间存在着鲜为人知的紧密联系。
“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湄姐没有离开西川,而是回来给你父王卖命了。”昭衍冷冷看着眼前的女子,“这四年里,她与王府间的秘密往来,有多少是经你之手的?”
殷令仪轻叹了一口气,道:“阿湄传回的情报俱都过我明目,她所接到的每一条指令亦出自我手。”
“包括让她去补天宗当暗桩?”
殷令仪反问道:“她做得很好,不是吗?”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威压骤然降临,几乎压得殷令仪闯不过起来,原本站在五步开外的昭衍缓缓走近,只听他一字一顿地问道:“湄姐视你重逾性命,而你又将她当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