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总算安分了,昭衍唇角笑意回落,双眸凝视李鸣珂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云岭山的掌事人,是谁?”
“方敬……”
梦呓般的两个字才刚出口,李鸣珂便惊醒过来,她胸中腾地窜起一股杀意,刀柄却被一只手用力压住。
方敬。
昭衍记性很好,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于是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几遍,蓦地想起一个人来——林管事。
这个林管事不是殷令仪的乔装假扮,而是那位被她借走身份又因此惨被灭口的方林氏,昭衍记得初见面时殷令仪用这身份做过自我介绍,口称是方敬的未亡人。
事后,昭衍多嘴问过方咏雩几句,得知那方敬是永州方家的家生子,多年来都在翠云山看顾门户,可惜英年早逝,只留下了孤儿寡母。
这样一个本该属于死人的名字,如今却被他从李鸣珂嘴里套了出来。
一时间,昭衍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面上不见丝毫端倪,仿佛他压根儿没听到李鸣珂说了什么,主动松开了压住刀柄的手。
李鸣珂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昭衍随手将空酒壶抛下,而后转过身去,双手枕脑,慢悠悠地朝来路走去。
周遭分明没有雾,李鸣珂却觉得昭衍像走进了一场大雾里,她不仅看不清他的背影,连他往日的音容笑貌也变得模糊起来,亦或者……她不过是现在才明白,自己这些人其实从来没有看懂过昭衍。
她怔然半晌,握刀的手紧了又松,最终也没再冲上去砍昭衍一刀,只是长叹了一口气,紧绷的背脊也垮了下来,转身与他背道而驰了。
李鸣珂并不知道,在她疾步逃离这里后,昭衍就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半边身子都被笼在阴影下,目光晦暗不明。
“你问我为何而来……”他费力地扯了下嘴角,笑得比哭难看,“李大小姐,那五十两银子,这回我可是连本带利还给你了。”
稍远些的黑暗里,一道人影目睹了全程,此时趁着昭衍心神不宁,悄无声息地遁入夜色里,飞快朝县衙掠去。
厅堂内,萧正风让人换了新茶,也正好与冯墨生谈及刚才的事情,乍闻门外传来动静,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话头,萧正风沉声道:“进来。”
身着夜行衣的密探得令入内,单膝跪地,连头也不敢抬。
冯墨生呷了一口茶,问道:“他二人离开之后,说了些什么?”
这名密探出自惊风楼,是他们这次随行人手中轻功最好的一个,闻言便道:“回禀大人,那昭衍的感知敏锐非常,属下有两次险些被他察觉,只能跟在五十步外,未能听清他们的谈话,不过……这二人似是意见相左,发生了一场武斗。”
萧正风来了兴趣:“谁先出手,又是谁占上风?”
密探道:“是李鸣珂先动手,昭衍技高一筹。”
这个结果不出萧正风所料,他看向冯墨生,道:“冯先生认为他们这场争执因何而起?”
冯墨生方才虽躲在后堂,却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故而笑道:“依老朽之见,怕是为了昭衍提议由萧楼主负责清查奸细一事。”
“想来也是。”萧正风哂笑,旋即正色起来,“此二人的说辞,冯先生怎么看?”
事关重大,冯墨生不敢轻忽,他阖目细想了一会儿,道:“当日王鼎撞破我们的算计,其人既没有回来与丐帮弟子会合,那必然是入山去寻李鸣珂,此女却坚称自己不曾见到王鼎,反将一切推到山匪身上……此事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她所言为真,如此一来云岭山的事八成与平南王府无关;二是她故布疑阵,想用这种手段混淆视听,那就说明云岭山内已是濒临绝境,不得不孤注一掷。”
萧正风眯起眼:“哪一种更有可能?”
“自然是二。”
“若是如此,那岂不说明昭衍口中的乌勒奸细也是假非真,他二人是串通好的?”
“那倒未必。”冯墨生拧起眉,“李鸣珂嘴里没有真话,昭衍口中未必全是假话。青狼帮之事想来萧楼主亦有耳闻,雁北关作为北疆国门重要边防,听雨阁常年派人在那里驻守,昭衍该知道这些消息不难得到验证,他既是个聪明人,就不会撒这样拙劣的谎言。”
萧正风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如此说来,岂不是相互矛盾?”
“乌勒国土内少有矿藏,不仅要与周边邻国贸易往来,还得有私商铤而走险才能供应其所需,正所谓财帛动人心,多年来北疆走私盐铁之事屡禁不绝,若李鸣珂所言是真,则证明昭衍说的亦是实话,云岭山内八成是乌勒奸细勾结的江湖败类,一切的确顺理成章。”
“那我们……”
“萧楼主,其实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冯墨生忽然笑了,一双眯得狭长的老眼中迸出寒光,竟比他那条铁钩手更加冰冷骇人。
他将盏中残茶一饮而尽,意味深长地道:“乌勒奸细也好,王府反贼也罢,二者或是亦真亦假,也可两样俱真,就算我们抓到的是乌勒奸细,焉知他们不曾与平南王府勾结呢?这通敌卖国之罪,可与谋逆等同,只要坐实了这两样罪名,平南王就算有再好的声名,还能盖过当年的宋元昭吗?”
萧正风心下一动,眸中亦有精芒略过,他看着老神在在的冯墨生,由衷地道:“冯先生,当真是宝刀未老啊!”
两人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正当气氛热络时,门外忽然又传来探子急报的声音。
萧正风难得的好心情被打断,面带不虞地看向门口,那探子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将一封密信高举过顶,连忙道:“禀报二位楼主,京中传来急讯,是、是——”
一听是京城传来的消息,萧正风与冯墨生都提起心来,不等那探子把话说完,萧正风已伸手将信夺了过来,一目十行地看过后,神色变得颇为古怪。
见他如此,冯墨生问道:“发生了何事?”
萧正风眉头微皱,随即又舒展开来,他将信件递给冯墨生,语气微妙地道:“陛下他……下诏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