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风声有些喧嚣。
卯时三刻,萧正风率众出城之后,整个黑石县彻底封城,县衙三班差役倾巢而出,大街小巷都可看见带刀巡逻的人,百姓们人人自危,连沿街叫卖的贩夫走卒也不敢冒头。
昭衍这回临危受命,被赶鸭子上架般领了个差事,供他驱使的却非寻常衙役,而是二三十名披上皂衣的地支暗卫,所做之事也非盘问搜查,只在后衙廨舍里一坐,捧一盏清茶,不时有人匆匆往返,将打探到的大事小情悉数禀报上来,由他掌眼过耳再行定夺。
这些年来,昭衍无一日不过得遮遮掩掩,未曾想到自己能有逞官威的时候,哪怕这是狐假虎威,他也觉得新鲜,活像老鼠一朝变成猫。
重赏之余又有重压,上下差役不仅用心更得用命,此时也管不了其他有的没的,莫说是破门搜家,哪怕挖地三尺也要去找,可那掳走殷令仪的歹人好似有神鬼本事,大半天下来,整个县城闹得满城风雨,愣是没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些差役里不乏乔装混入的地支暗卫,连他们都一无所获,可见不是差役们敷衍了事,而是对方当真手段过人。
昭衍在廨舍里坐了大半日,这才站起身来,伸展筋骨时发出了几声怪响,已是坐得浑身发僵。
他这一动,堂里伺候的几个暗卫也绷紧了神经,见昭衍提起藏锋就要出门,其中一人连忙上前拦住,貌似恭敬地道:“小山主,等下还有密报送来,二位楼主不在,须得请你过目。”
昭衍嗤笑一声,随手将掉落在地的一封密报踢开,嘲讽道:“都是些无关痛痒之事,半分价值也无,还看个什么?”
暗卫一早得了冯墨生的叮嘱,对昭衍的嘲讽充耳不闻,看着恭顺极了,脚下却无半寸让步。
见他如此,昭衍甚觉无趣,直言道:“贼人挟持郡主隐匿无踪,势必藏在县城之中,可这城里人数众多,你们这点人手哪里够看?挨家挨户地搜查固然有用,可实在太慢,当下事不宜迟,等到你们将人搜出来,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小山主的意思是……”
昭衍弯眉一笑,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未时一刻。”
“二位楼主前往云岭山,说是午时三刻攻山?”
“不错。”
“那就是弓弦已开,箭无回头了。”昭衍抬手指向挂在堂前的舆图,眉眼倏然冷下,“传我命令,开城门!”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须知两位楼主出门之前曾三令五申,严禁城门大开,外不得入,内不得出,唯恐守城士卒一个疏忽就错放了贼人,若让对方出了黑石县,岂不就是鱼入江海?
暗卫当即变了脸色,沉声道:“不可妄——”
最后一个字还在嘴里,昭衍的手已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暗卫下意识往旁边闪避,却不想膝弯被人踢中,身形刚一趔趄,脖颈已被一只手扼住,旋即双脚离地,人高马大的汉子竟被单臂提了起来!
一瞬间,铿锵之声接连而起,其余暗卫皆拔刀出鞘,不消片刻工夫,昭衍已被他们团团围住,森然杀气纵横开来,连案上茶杯都被震裂。
那被昭衍扼住脖颈的暗卫还在挣扎,眼前阵阵发黑,正当他以为自己要被活活掐死的时候,胸腹间猛地挨了一脚,整个人倒飞出去,被身后一帮同僚接下,连退了数步才卸去劲力。
“咳咳——”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心思,又是如何看我,既然二位楼主将擒贼之事交托于我,命我总揽县中大权,那么至少在今日,我是你们的主子,哪有主人家话没说完,就听狗吠先声夺人的道理?”
擦了擦手,昭衍冷眼一扫四周,分明他孤身一人陷入重围,那明晃晃的数十把刀剑在他眼里却跟小儿玩具一样,暗卫们此前只见过他圆滑和气的模样,未曾想到这么一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发起怒来会如此可怖,冷不丁与他目光相接,喉前便如悬一柄无形利刃,传来似真似假的刺痛感,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去。
见此,适才被他发难的那名暗卫倒也干脆,径自跪在了地上,低头道:“属下逾越,请小山主恕罪。”
昭衍一笑,那无孔不入的凌厉剑气随之一收,堂内竟似冰消雪融了。
“也罢。”
昭衍走回堂前,抬手在舆图上点了两处,正是东西城门所在,只听他道:“事到如今,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引蛇出洞——尔等须知,眼下我们着急,那贼人掳了郡主在手,他比我们更急!”
暗卫一愣:“您是说,他会顶风冒险,趁这个机会出城?”
昭衍反问道:“你以为,贼人冒死闯入县衙也要将郡主掳走,所图为何?”
众人相互对视几眼,这件事牵涉太大,他们只是听雨阁的刀,不配也不敢议论深浅。
见他们不语,昭衍不由得摇头,叹道:“清和郡主乃平南王之女,此番又为赈灾前来,且不论那些勾心斗角,就事论事来说,她是在听雨阁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若贼人想要催化南北矛盾,根本无须打上门来,更不必将人掳走,只要伺机暗杀掉她,届时两位楼主是有嘴说不清,听雨阁也休想有好果子吃,哪怕因此……在那之前,阁中有一个算一个,先得脱层皮!”
暗卫打了个寒颤,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深想,只觉芒刺在背。
“他不杀人,说明意不在此,将郡主掳走是别有企图,那他大可等到此间事了,待郡主离开黑石县或听雨阁防备松懈再行动手,何必冒这样大的风险?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事态紧急,他无法再等下去了。”昭衍眸子半眯,流露出一线锋芒,“你们说他刀枪不入,有万夫莫当之勇,我却认为武功再高的人终究不过肉骨凡胎,他若是当真无畏无惧,何必龟缩到现在?依我之见,他昨夜虽是逞了威风,但那金刚不坏之法必有后患,现在才不得不躲藏起来,如此一来,他耽搁越久,出城的机会就越渺茫,尤其今日二位楼主皆不在,错过了这次机会,他就要被瓮中捉鳖,败局已定!”
暗卫道:“既是如此,咱们等到二位楼主回城,不就万无一失了?”
“蠢货!”昭衍毫不留情地讽刺道,“狗急跳墙的道理,你不懂吗?”
暗卫一时语塞。
“待到二位楼主回来,他求生无望,岂会不生歹意?郡主千金之躯,又关系到当下南北局势,贼子一条贱命不足挂齿,可他若是一不做二不休,我们要如何交代,拿你这颗狗头吗?”
昭衍劈头盖脸地发了一通邪火,只觉得浑身通泰,见暗卫们再不敢有所异议,遂抬手在舆图上一拍,冷声道:“传令下去,开两处城门,市井百姓只许往东,公门中人只许向西,违令者以贼党论处!”
顿了顿,他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往西是云岭山方向,便利探子来往传递情报,东城门外却有条条大路,许多流民云集而来,贼人八成会走这边,一旦让他混进了流民堆,那就真正是泥牛入海,你们要做好准备。”
暗卫心头一凛,忙领命去了。
待他走后,昭衍坐回案几后,看完最后几封鸡毛蒜皮的呈报,又吃了几块点心,这才站起身来,对其他人道:“走。”
众人一怔,吃不准他又犯了什么病,只是有了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再当出头鸟,纷纷紧随其后,只留下两个机灵的待人走光之后,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昭衍发现队伍里少了两人,却不做声,众暗卫只见他方才慢吞吞,一出门就像出了樊笼的鸟儿,“无根飘萍”的轻功施展开来,青天白日下见影不见人,却不是朝着东城门的方向,反而一路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