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王成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昭衍的身子也是摇晃了几下,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向前栽倒,好在王鼎见机极快,一步冲上前去将他抱住,这才发现他脚下已是血流如注,也不知下了多大死力才将双腿钉在原地。
“你……”王鼎既是佩服又生后怕,“你这是何苦呢?”
昭衍没听清楚,此刻他眼前是一片腥红,耳中又是一阵嗡鸣,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抬头望向王成骄,强忍着满腔翻涌的气血,哑声道:“晚辈……有幸活命,请王帮主……履约!”
王成骄的目光却落在了昭衍那双手臂上。
先前被衣袖挡住,王成骄并不知道昭衍受过多重的伤,此时见他这对臂膀伤痕累累,右手腕至右肩都缠满绷带,鲜血早已渗透出来,几乎将白棉纱布都浸染成红色,足见这处新伤的厉害。
仅仅一双手臂,王成骄一眼过去就能看到七八道新旧伤疤,在他身上别处又有多少呢?
尤其,此子尚且身怀截天阳劲。
王成骄是白道四大掌门之一,早年就与傅渊渟交手数次,后来又参与过绛城之战,对截天阳劲再熟悉不过,正因他试探出了昭衍这层底细,才会改变主意痛下狠手,却不曾料想昭衍浑不畏死,真敢硬接他十成功力的一掌。
截天阳劲虽是魔功,却也是江湖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神功,它既有炽烈凶狠的隐患,又蕴藏生生造化的奥妙,若能修成气候,相较常人如多出一条命来,只要一息尚存,再恐怖的伤势也会逐渐复原。
昭衍将截天阳劲修炼到了如此境界,身上却有数不清的伤疤,王成骄只看这些就能轻易想象出他过去的日子,而这本不该是一个出身名门的少年侠客应过的人生。
王成骄手掌微颤,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昭衍以为他要反悔,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忽听王成骄道:“鼎儿,你先出去。”
王鼎高悬的一颗心尚未落定,哪敢在此时放他们两人独处,便拗着性子装没听见,却不想王成骄只是看了他一眼,竟没有出言喝骂,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讲了一个故事——
多年前有一对兄弟,两人一母同胞,前后脚降生于世,自幼相伴相依,又一同被武林里负有盛名的前辈高人收为弟子。
师父是白道一方大帮派的掌门,座下仅此两个徒弟,兄长天赋更好,更得师父看重,可他性情骄狂,痴迷武学不擅俗务,少年时便游历四方行侠仗义,挑战过各路英雄或宵小,而他兄弟的根骨虽稍显逊色,却是个难得的玲珑之人,早早在老帮主的教导下协助处理帮务,帮派里的年轻一代对他十分信服。
几年后,老帮主溘然长逝,临终时将位置传给了大弟子,兄弟俩一个不愿一个不甘,可那时帮派内年轻一代与老一辈矛盾激烈,彼此之间明争暗斗不休,要想坐稳帮主之位,威慑与手段缺一不可,于是二人携手,兄长为主,兄弟为辅,共同扫除障碍。
他们对外扬名立威,对内清洗换代,将那些乌烟瘴气的腌臜毒瘤连根拔起,使原本江河日下的丐帮一步步重回巅峰,堪为一段江湖美谈。
就在这个时候,兄弟俩再度有了分歧。
他们曾经有过约定,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兄长会将帮主之位传给弟弟,自此专心投入武学之道,而兄弟将接过帮派重任,一展宏图抱负。
然而,弟弟食言了。
他拒绝了帮主之位,不顾兄长劝阻,留下年仅四岁的儿子,带走了全部心腹一路北上,常驻京师分舵,留在了那物欲横流、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龙潭虎穴。
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帮内生出了不少猜忌,甚至传出了兄弟阋墙的谣言,兄长惊怒交加,几次上京都没能将人带回,而在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纠缠下,弟弟终于对他吐露出了只言片语。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一方不见光的神秘势力向兄弟提出了招揽,那个组织里的人来自江湖各地,彼此之间不知底细,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即是拨乱反正,以暗制暗。
许多人眼里的江湖是黑白分明,可他的弟弟太过早慧,深知许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也知道仅凭一人一帮的力量无法肃清江湖日渐猖獗的乱象,更知道这条路注定荆棘坎坷,稍不留意就要万劫不复。
于是,他不能做帮主,不能留在总舵,甚至不能再与亲人相扶相依,而要孤注一掷地来到这里。
兄长无法理解弟弟的想法,他们不欢而散,此后两年不曾相见,直到自北疆边关而起的一阵腥风血雨刮进了京城,朝堂宫中一夜惊变,牵连甚广,人人自危。
惊闻消息后,兄长意识到了危险,他立刻动身上京,却在半途遇到了率人南下的兄弟,他没有说些什么,身边的人也都是一问三不知,那些曾为他出生入死的心腹皆没了踪影。
这一次,他跟兄长回了家,与六岁的儿子重聚,仿佛是阖家团圆了。
偏偏就在这一年,兄弟病倒了。
无数名医被延请而至,却都对他的病情束手无策,只说是心病成疾,已经药石无灵,最终他没能熬过这个冬天,病逝于第二年的春日之前,留下了才跟他相聚不久的亲儿。
“那孩子的母亲难产而去,自幼生带残疾,猝然间又失生父,世上血亲只剩下了伯父,于是……”
王成骄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声音沙哑地道:“孩子的伯父早年痴迷于武功,不曾娶妻生子,痛失手足之后郁愤难平,决定将此子养在膝下,十八年视如己出,于他而言……世间没有比这孩子更重要的人,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不愿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
王鼎听着听着,诸般神色一点点消失殆尽,在王成骄话音落下之后,他的面上已是一片空白,唯独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最亲的人。
王成骄却没有看他,只对昭衍道:“你要的答案,都在这个故事里了。”
昭衍浑身僵硬,如同一座石像。
许久,他轻轻推开了搀扶自己的王鼎,放下捂住心口的手掌,朝王成骄躬身一礼,再无一句言语,转身离去。
昭衍这一动身,将如堕噩梦的王鼎骤然惊醒,他想也不想就要伸手将人拉住,却被王成骄抢先拽紧了手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步履蹒跚地离开院子,留下一串蜿蜒的血脚印。
“……是真的吗?”
王鼎瞪着那已空无一人的方向,眼角几乎欲裂,好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来。
王成骄默然片刻,道:“是真是假,过去便如逝去,已经不重要了。”
“不……重要?”
王鼎僵硬地转过头,此时竟有一种荒谬绝伦之感,既可笑又可悲,他惨然道:“那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说到最后,他猛地绷直了身躯,原本的颓然之气一扫而空,仿佛一堆干柴枯木突兀被火星点燃,映在王成骄的眼里,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王成骄养育了王鼎快二十年,将半生心血都倾注在他身上,无人比他更了解王鼎。
他知道王鼎想问什么,也知道王鼎想得到什么。
正因如此,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每一次面对王鼎的疑问,王成骄都能轻易让他不再追究。
可这世上,纸终究包不住火,孩子也要长大成人,就算是一退再退,终究会到避无可避的时候。
王成骄叹了一口气。
一声长叹出口,顶天立地的丐帮帮主仿佛老去了十来岁,两鬓的霜色都变得格外刺目,向来挺直如松的背脊也弯了下来,真正像是一位年过半百的佝偻老人了。
这一回,他没有再说出一句敷衍或欺瞒的话,只是松开了手,如同松开了风筝的线轮。
王鼎在原地僵立了片刻,终是转身朝外面追去。
一阵狂风平地起,裹挟尘沙扑面而来,在门开刹那迷了王鼎的眼睛,等到风沙俱净的时候,他只见到了一条空荡颓败的长街,而不见先行一步的离人。
地上空留马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