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不能复生。
除非,这个人从未死去。
场上已有不少人认出了方咏雩,方怀远话一出口,不啻盖棺定论,众人面上都露出了古怪之色,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就连一些义愤填膺的年轻弟子也如遭当头一棒,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放开他?”周绛云冷笑道,“方盟主,令子窃夺我补天宗至高密典,为黑白两道所不容,当日你可是在天下英雄面前将他逐出门墙,移交本座之手,说好了任凭处置,须知大丈夫一言九鼎,难道你堂堂武林盟主说出口的话都可不作数?”
说话间,周绛云手下劲力半分未松,方咏雩只觉一股阴寒内力穿骨入髓,冻得他浑身发僵,他死死咬住牙关,一声也未吭。
台上,陈朔迈前一步,面向下方众人,沉声道:“方咏雩之事的因果始末,想必在场不乏亲眼目睹者,当知周宗主所言不虚,是方怀远背信毁约包庇罪子,耍弄鬼蜮伎俩妄图瞒天过海!诸位,似这般假公济私、伪善实恶之辈,哪配做武林盟主,哪配担当白道领袖的重任?”
演武场上人头攒动,基本可以分作两派人,一派是为陈朔马首是瞻的听雨阁暗卫和中州营兵,一派则是听命于方怀远的武林盟弟子,双方相互敌视,打一进来便呈现对峙之势。
方家两代人在栖凰山经营,武林盟上下人等都对方怀远十分信服,先前已积了满腔怒火,决意在今日与这些朝廷鹰犬翻脸,却不想陈朔先发制人,当众释放了刘一手又拿住阿木,如此一松一紧打乱了众人蓄势,再将通敌谋逆的大罪名摆出来,压得大家不敢轻举妄动。
眼下,周绛云亲自押着“死而复生”的方咏雩出现在此,纵然是将陈朔的话当狗屁在放的小老头等人也是不可置信,忍不住惊疑地望向方怀远。
陈朔咄咄逼人地道:“你是无话可说了?”
方怀远却不理他,巨阙剑猛然向下一点,地面不见纹裂,闷响却如雷霆炸开,心志不坚者当即被震得往后倒退,只听他冷冷道:“诸位是信方某,还是信这走狗和那魔头?”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是多年沉威积信,待方怀远这一问出口,只有少数人摇摆不定,剩下的人都手按腰刀佩剑,陆续向他单膝跪下,齐声道:“自当是信盟主!”
方怀远又问道:“正邪不两立,魔头到了武林盟的地盘撒野,我等应如何?”
“杀!”
一刹那,刀光剑影寒芒乍现,原本散乱如沙的一群人朝着周绛云群拥而上,将补天宗这一行二三十人团团围住。
见此情形,陈朔心下一惊,想不到自己仍是低估了方怀远对武林盟的掌控,这些人莫非不怕被朝廷打为从犯,他们难道不怕死?
“方怀远,你这是要扯旗造反,公然与朝廷作对?”
“造反?”
闻言,方怀远抬手指向周绛云,道:“补天宗乃黑道魔门之首,周绛云这魔头恣意妄为,自上位以来所造杀孽不计其数,丧尽天良令人发指,人人得而诛之,武林盟除魔卫道有何不对?倒是尔等,听雨阁好歹代表了朝廷,你们在江湖上搅风搅雨,与这般凶恶之徒沆瀣一气,还要以朝廷的名义庇护他们,如此行径与邪魔外道有何区别?”
说到此处,他冷笑一声,目光如剑一般刺在陈朔身上,厉声道:“陈大人,你若是一意孤行要袒护这魔头,那与补天宗结怨的人他日亦可向听雨阁讨仇、向朝廷讨债!”
陈朔脸色微变,他正要说什么,却听台下传来一道声音:“陈大人,不必与他废话,这些蝼蚁之辈再来千百也无能伤及本座。”
话是周绛云说的,他也确实有这样说的底气。
哪怕身陷重围之中,周绛云面上也不见丝毫慌乱,仿佛眼前不是一片人海,而是抬脚就能碾死的蚁群,众人被他这话激得义愤难当,数十名好手一拥而上,刀剑铿锵作响,分花拂柳、地崩山摧……各式武学或灵巧或刚猛,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势要将这些魔人斩于乱刀之下。
周绛云只道:“退至本座身后!”
在场的补天宗门人不过二十来数,正要出手应敌时乍听此言,一个个连半分迟疑也不敢有,如鲸吸水般迅速向周绛云靠拢,只见他单手抹过腰间,一道黑色长影抖擞而出,正是玄蛇鞭!
玄蛇鞭是傅渊渟的成名武器,一生闯荡不离身,此鞭长约五六丈,施展起来更是奇长无比,冲到最前的一波人连鞭身也未看到,只见一道黑光迎面而至,来不及闪躲,头脸已被鞭子打中,顷刻间皮开肉绽,颅骨也被击破,尸体向后倒飞出去。
周绛云用鞭与傅渊渟截然不同,后者身怀截天阳劲,即便是用软鞭这类武器也走凶猛刚烈之风,而前者修炼的是截天阴劲,最擅长诡变灵动的招式,若说玄蛇鞭在傅渊渟手里是蛟龙,落在周绛云手中就成了狂蟒。
只一鞭,数人同时倒飞出去,离周绛云最近的方咏雩只觉得眼前所见俱是黑影飞旋,恍若灵蛇盘踞,或扫荡,或纵跃,方圆十丈之内都是鞭风可及,敢越雷池半步者甫一踏足其中,立时毙命当场!
然而,万事也有例外。
一道人影从石阶上纵身而起,正是方怀远窥中空隙提剑飞至,周绛云手腕一抖,长鞭兜转如蛇缠,顷刻画地为牢将他圈住,方怀远心知自己的身法比不过他鞭法迅疾,索性一足踏定,巨阙剑劈空斩下,眼看就要将长鞭斩成两截,不想那鞭子竟似活了般嗖一声从剑下奔走,复又颤动荡回,朝方怀远的腰侧绞杀过来。
鞭对剑,柔对刚,方怀远斜身一让,脚下连踏数步,随着长鞭攻势进退腾挪,旁观众人只觉得眼花缭乱,既看不见鞭也瞧不清人,只听见古怪声响接连不断,乃是长剑与软鞭刮擦角力的声音。
鞭影如行云流水连绵不绝,重剑似疾风骤雨片刻不歇,周绛云一时半会儿占不得上风,又见方怀远招招猛攻,右手突然一翻,长鞭似流水倒卷,却是绕在了方咏雩身上。
方咏雩本是动弹不得,冷不丁被这鞭子绕上来,如遭巨蟒缠身,旋即双脚离地,不由自主地朝那一片雪亮剑光飞去,眼看就要葬身在巨阙之下,万幸方怀远运劲如意,剑势收发自如,一式“皎月出云”陡然变作“斗转星移”,剑锋与方咏雩错身而过,同时他左手疾出,用力抓住了方咏雩的肩膀。
惊变就在此刻!
一只米粒大小的黑蜘蛛从方咏雩领口飞快钻出,速度快得惊人,待到方怀远察觉之时,手指已被它咬中一口,他脸色一寒,内力猛地震荡开来,蜘蛛立时爆裂开来,化作点滴粘稠绿浆。
仅此片刻迟滞,方咏雩腰上一紧,长鞭又将他从方怀远手下抢回,后者本已运转内力欲逼毒血,见状连忙出招拦截,正赶上周绛云欺身而近,两人同时出掌相对,只听一阵炒豆似的爆响声从他们身上传出,罡风骤然大作,排山倒海般向四面八方冲击而去,惊得众人慌忙后退。
尘土飞扬,众人唯有以袖掩面,待到罡风平息下来,只见方咏雩已回到周绛云手里,后者脸色微白,唇角有血线滴落,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方怀远站在离他们七步远的地方,右手以剑支身,垂在身侧的左手已变得青紫发黑,被蜘蛛咬中的食指整根肿胀起来,一滴血也没流出。
好厉害的毒!
方怀远封住了左臂穴道,只是方才对掌之下内力运转,蛛毒已渗透进血脉之中,不仅是一条手臂,左半边身子也微微麻痹起来,他脸色阴沉,冷冷道:“邪魔外道,只会暗箭伤人!”
“不过一点雕虫小技,你若是不救方咏雩,自当没有这回事。”周绛云拭去唇边血迹,“看来方盟主是当真不肯履行当日之约了,武林盟的颜面也好,白道的规矩也罢,都比不上令子的一条命。”
陈朔见方怀远中了毒,心下大为快慰,正要有所动作,一旁的小老头身形闪动,顷刻便拦在前方。
他长得干枯瘦小,却有一双大掌,两名暗卫出剑攻来,小老头左手一挽右手一按,同时将两柄利剑抓在手里,劲力吞吐扭转,精铁打造的剑刃竟被他一双手拧成了麻花!
两名暗卫大惊失色,小老头并未乘胜追击,只对陈朔道:“陈大人,一码事归一码事,现在是武林盟与补天宗要了结恩怨,你身为朝廷中人,还是在此看着吧!”
陈朔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阿木,道:“方怀远涉嫌谋逆,本官有权处置他,还是说武林盟要包庇逆贼?”
小老头眉头紧皱,其他本欲出头的长老和管事也不敢贸然开口,唯独刘一手出声道:“陈大人,可否容在下问上阿木几句话?”
陈朔冷笑道:“你能让哑巴开口说话?”
刘一手寸步不让地道:“就算是刑部审理犯人,也得要个口供罪状,莫非陈大人不敢?”
陈朔道:“好,本官且看你能问出什么来!”
场下千百人,大半是武林盟的弟子,方怀远救人失利,听到变故又起,他提剑转身迈上台阶,众暗卫有心要拦,反被其他人挡住,周绛云道了一声“有趣”,也带着方咏雩跟上。
这一下,三方总算齐聚了。
有了周绛云在旁压阵,陈朔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也不吝让人将阿木的镣铐取下,刘一手忙将他双臂骨节推回,沉声问道:“阿木,六月十三那晚你在哪处?唐大人是否为你所杀?”
到了此时此刻,阿木竟然还在笑,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朵根去,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看得人不寒而栗。
刘一手在他耳边连问了三遍,阿木却是浑身颤抖起来,越抖越笑,越笑越抖得厉害,几乎跪立不住,身体猛地软下,直向一侧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