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值盛夏,待到赤日转薄,亦有寒意来袭。
残阳早已西坠不见,栖凰山上这片天幕依旧通红,四下里充斥着刀兵铿锵、呼喊叱骂之声,无数人厮杀激斗,鲜血淌过之处,犹如烈火奔流。
陈朔有备而来,先利用唐荣之死插足巡守防卫部署,再于今日一早以公审为由召集众人至演武场,使得栖凰山守备陷入前所未有的薄弱境地,而后尹湄趁机率人围拢,待到信号一出,山上那些埋伏多年的最先发难,乱象甫起,大祸即至。
此番攻打栖凰山,听雨阁要名,补天宗要利,双方一拍即合,两股庞大势力合为一股,再有中州府营精兵在后方压阵,莫说武林盟总舵内部正值空虚之时,就算方怀远孤注一掷提早召回驻各分舵人马,只怕也是一场拼死苦战。
周绛云亲自去打头阵,陆无归南下直奔泗水州,指挥攻山的权责就落在了暗长老尹湄的肩上,她果真不负重托,率领一干人马以雷霆之势攻下了擎天峰,而后分兵绕道至过浩然峰下,根据江天养私下提供的地图,从密道突入浩然峰内部,自山腹奇袭而出,杀了守卫一个措手不及,她如同一道紫电,带领数十名杀手在防线内神出鬼没,摧毁岗哨不下十处,不消个把时辰,满山上下已乱作一团。
形势如此恶劣,实乃武林盟创立至今未有之局面。
杀了大半日,尹湄一身紫衣都被血污染成暗红颜色,原本轻薄的衣料变得无比沉重,泥浆般凝固在肌肤上,她随手抓了一把发尾,那截头发凝了血块又被火舌燎过,想来是再也洗不干净了,尹湄微一皱眉,反手用短刀一绞,小指长短的一截头发就落了下来。
在旁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见状,道:“尹长老这头青丝长得柔顺漂亮,再者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令婢子们小心着清洗掉便是了,何苦削了它?”
“我没有父母。”尹湄神情冷漠,双手双刀俱是染满鲜血,“更无须你来多嘴。”
这女子赫然是曾跟在江烟萝身边的丫鬟春雪,她本是浮云楼的一名地支暗卫,在江烟萝身边伺候了六年,今日攻打栖凰山能够如此顺利,少不得春雪联络各名暗桩,同山下人马里应外合。
春雪做惯了奴婢,也不怕尹湄的冷脸,沾着血的绣花弓鞋轻轻一踏,那死不瞑目的武林盟弟子就被她踩在了脚下,她嫌恶地将鞋底在死人身上蹭干净,转头看向那片鬼魅密林,道:“这伙莽人当真是走投无路,竟然逃进了阴风林。”
武林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方怀远失踪之后,其余人更是犹如散沙,在众杀手狼奔豕突的攻势下,这群人被冲了个七零八落,有人负隅顽抗,亦有人趁乱遁逃,尹湄谨记着周绛云的交代,对那些四散而逃之辈视若无睹,只对刘一手等死忠穷追猛打,若非春雪及时赶到叫留活口,恐怕这些人大半都要丧命在尹湄刀下。
果然,尹湄闻言冷笑一声,振臂甩去刀上血花,抬眼扫过春雪身后那一队暗卫,嘲弄道:“要不是你们搅局,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她杀了太多人,浑身煞气几乎凝为实质,这一眼扫过去仿佛刀剑刮过,饶是春雪这般人也觉得毛骨悚然,却不知尹湄心下实松了一口气。
陆无归临行前的那几句提醒,委实是救命之恩。
尹湄为平南王府做事,对方家近年来的动向了解可谓深切,她有心救人,更不愿见武林盟落入听雨阁之手,却没想到自己的一重身份早已暴露,周绛云虽许她长老之位,可不曾以信任待她,故意拿情报放饵,若她按捺不住上了钩,现在怕已成了满地尸体中的一具。
“死人没有价值,方家的案子关系重大,若能办成必是大功一件,仙子派我等前来,便是助尹长老一臂之力。”春雪的话说得极为漂亮,“一群末路贼子,连守户之犬也做不成了,就算逃进了阴风林,只要尹长老追杀过去,他们还能上天入地不成?”
这话并非狂妄自大,大半日鏖战下来,擎天峰已被攻占,作为主战场的浩然峰虽是厮杀惨烈,却也逐渐分出势头,乾元峰位于两峰之后,地势复杂又偏僻幽静,刘一手等百十人从前山且战且退,一路逃进了这里,春雪已命人扼守四周,量他们插翅也难飞。
尹湄冷眼看了她片刻,忽然抬起右手,长刀化为白虹,破风挥斩而去。
春雪正说得眉飞色舞,又有数十个同僚在侧,没想到尹湄会突然动手,以为她要砍下自己的头颅,骇得慌忙闪躲,却不料那刀锋只是虚晃,尹湄竟算准了她身法动向,手腕翻转如水月倒悬,刀背结结实实地拍在春雪脸上,活活打出几颗带血的牙。
“你——”
“小蹄子,你不过是姑射仙的一条狗,也敢教我做事?”
春雪惊怒交加,她身后数十名听雨阁暗卫齐齐拔刀,尹湄却是凛然不惧,冷声道:“我们周宗主就算到了京城,尚且在萧阁主面前平起平坐,姑射仙身为四楼主之一,堪堪与我这长老地位等同,你区区一个奴婢敢对我指手画脚,我剁了你也不为过,没有下次。”
以春雪为首的听雨阁众人心头一寒,倒是追随尹湄的补天宗弟子都回过了神,纷纷嬉笑起来。
补天宗与听雨阁固然合作多年,可江湖庙堂终归有别,那些暗卫密探看不起泥腿子的江湖草莽,恣意张狂的魔门中人也不屑这些走狗鹰犬,早前狭路相逢彼此下套甚至残杀的事屡见不鲜,只是敢这么做的人都胆大心细,不曾让人抓到过把柄,双方管事的也心照不宣。
这回的情况却与往昔不同。
自古正邪不两立,攻陷栖凰山、屠戮武林盟这般骇人听闻的恶行实为每个黑道弟子梦寐以求的“功绩”,他们唯恐这栖凰山不够乱,只怕烧杀劫掠不够多,哪管得上其他?尤其这群朝廷中人既要为娼又想立牌坊,平白好事都让他们占了去?
补天宗到底是六魔门之首,而非听雨阁下设的第五楼,倘若连一个婢子都敢指使补天宗的暗长老,尹湄这还没坐热的位置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
因此,尹湄毫不掩饰自己对春雪的杀意,后者也算机灵,打落牙齿和血吞,抬手示意同僚们不要轻举妄动。
“是小女子的错,请尹长老海涵。”正值紧要关头,春雪并不愿为些口角惹得尹湄不快,更不敢为一己之私坏了姑射仙的事,武林盟毕竟在白道厚有威望,又要为海天帮日后做打算,攻打栖凰山的主力还得指望补天宗,后续诸多安排也少不得这些凶恶之徒的鼎力相助。
一念及此,春雪朝尹湄躬身行礼,旋即眼珠子一转,不卑不亢地道:“此番事关重大,开弓已无回头箭,周宗主既将如此重任交付尹长老之手,想必尹长老定不会使周宗主失望。”
好一招以退为进。
尹湄将她这副做派尽收眼底,心知自己是再难拖延下去,只盼望刘一手等人趁这工夫逃得快些,能多走一个人也是好的。
追随尹湄杀入乾元峰的人马足有数百人之众,此地守卫人数本就是三峰最末,其中大半都驻扎在无赦牢附近,就算刘一手他们与其会合,短时间内也不足以重聚反攻之势,当下最大的麻烦反倒是眼前这片绕不过的林子,尹湄曾在武林大会时亲自进去闯荡过,领教过阴魂木和那无数陷阱机关的厉害之处,贸然率众突入,绝无好果子吃。
为了替刘一手等人争取时间,尹湄命绝大多数人按兵不动,指使春雪亲率几人进去探路,后者恨得牙痒也只能应下,吩咐一半人手留下待命,带了剩下一半人潜入阴风林内。
尹湄心下估算着时间,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她做戏做全套,又分出一小队人去附近搜索踪迹,将那些来不及逃入阴风林的散兵游勇挨个拿下,而后招来一名天干密探,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堆俘虏,道:“这些人,你都认识吧?”
那密探本是埋伏在山上的暗桩之一,闻言不由得一惊:“尹长老,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湄道:“你若是认识,就由你将他们押下去仔细审讯,这些人常年驻守在此,设法弄张地图出来,手段过火些也不要紧。”
“若是如此,我以后怕不能继续潜伏……”
“以后这栖凰山就换人做主了,你们不赶紧立功脱身,等着被新主子清算?”尹湄眯起眼,难得不带冷意地笑了一声,“我讨厌浮云楼那帮装腔作势的画皮鬼,你该庆幸自己是惊风楼的人。”
那密探心下一跳,忍不住抬头多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女子虽神情冷淡,眉目间却有些熟悉影子,神似自家那位笑里藏刀的玉楼主。
是了,今日之后武林盟势必易主,旁人或许不知,常年与情报打交道的天干密探们却对海天帮的底细有所知悉,浮云楼势必借这股势头一举突起,如他们这般的别部下属再滞留于此,下场不必多说。
可身为补天宗暗长老的尹湄,怎么知道听雨阁内部的划分和龃龉,又为何提点自己呢?
心念百转,这密探深深看了尹湄一眼,忙低头道:“属下领命。”
尹湄冷眼看他匆匆离去,心里暗暗想道:“倒真承了那老乌龟的情。”
她这一等,就等了小半个时辰,饶是尹湄有心拖延时间,发觉春雪等人入林之后竟无半点动静传出,心下也不由得提起戒备,眼看着夜色愈发黑沉,后方火光愈烈,若再耽搁下去,只怕前山战场上的人就要赶过来了。
尹湄将心一横,正要下令突进,林中终于有了动静,却是春雪等人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怎么回事?”
“逃了!”
春雪身上多处带伤,可见是中了陷阱机关,她面上一阵火辣辣,咬牙道:“无赦牢底下也有密道,我们被阴风林所阻,待赶到时只抓住了几条小鱼,其他人都从密道逃下山去了!”
闻言,尹湄心下微松,面上故意显出怒色,冷声道:“他们要想尽快逃出去,必得经过沉香镇,那是自投罗网!”
春雪正要说话,山下忽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转眼间直上云霄,猛然炸开了一道璀璨烟花,片刻之后有喧嚣声被狂风裹挟而至,分明离得甚远,又好似近在咫尺,仿佛那片慌乱即将来到眼前。
那个方向……沉香镇?
众人齐齐一怔,尹湄与春雪同时转身,疾步来到一侧飞岩上,夜里大风呼啸,此处正当风口,若非习武之人下盘练得极稳,怕是一站上去就要被风刮下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