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衍怔了怔,望着二人凝重的神情,忽地想要发笑。
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哪怕犯下了这等罪错,在他们眼里,也是可以回头的么?
本已涌到嘴边的话被昭衍生生咽下,他垂眸掩去黯然之色,声音转冷:“大师果然慈悲为怀,可惜诚如殷前辈所言,有些脏东西沾了手就洗不干净,有些路也是不能回头的。”
明净语塞,殷无济身上的杀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死死盯着昭衍,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你们都想做却不能、不敢去做的事。”
冷风拂过,真气受阻的昭衍瑟缩了一下,恍惚间又回到了初至寒山那日,可那山川漫雪压在眼前,也比不得这一阵风寒彻心扉。
“你们都问我去年九月在寒山发生了什么,何以镇守天门十八年的寒山之主会在一夕间生死不明,我又在其中扮演了哪种角色……是了,这些事能瞒过无数旁人耳目,终究骗不过知根知底的你们。今夜两位既然问了,我也据实已告,是我假借冯墨生的名义动用了他手下一批忠心死士,联合这些年来对寒山仇视甚深的诸多仇家高手,共同在鬼哭谷布下了天罗地网!是我泄露了寒山外围巡守队的情报让他们遭遇危险,以此声东击西让师父孤身赴会!是我掳走白姑姑将他引入陷阱,在关键时刻以‘参商’偷袭了他!如今塞外风声鹤唳,边陲各镇枕戈待旦,俱是我暗中推动的。”
刹那间,竹林内一片死寂,只有空荡风声呜咽回旋。
明净心头巨震,一时竟不能言语,便连殷无济也脑中嗡响,半晌才艰涩道:“你……为什么……”
“殷前辈,何必明知故问呢?”昭衍徐徐道,“鉴慧连冯墨生已死的消息都告诉了你们,云岭真相究竟如何也不必我多说,既然用了祸水东引这样的绝户计,总不能功亏一篑,只有塞外陡生动荡,才可补全计划的最后一环。师父他这一失踪,寒山就从天门变成了险地,乌勒群狼不会放过这大好肥缺,雁北关也不可失却这道屏障,外部波澜横生,内有角力斡旋,关内的南北之争不得不暂且延缓,各方势力浑水摸鱼,这就是我们绝无仅有的机会了。”
殷无济冷冷道:“所谓‘我们’,也包括姑射仙吧。”
“实不相瞒,我去年奔赴云岭,并非冲着解围而去,是与姑射仙做了交易。”昭衍幽幽道,“我要她的全力支持,她要我扫平障碍,冯墨生在云岭身败名裂之后,忽雷楼的势力一分为二,明面上的被阁主萧正则收归掌中,暗地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人手线路都落在了姑射仙手里,去岁惊变之后,死忠于冯墨生的那些人都追随他下了阴曹地府,剩下的分散于塞外各部,步步深入草原,关键时刻就能逐个启用,实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是她指使你——”殷无济咬紧牙关,“欺师灭祖!”
“她确有此意,可我若是不愿,谁也强迫不得我,之所以做下这件事……殷前辈,我师父坐镇寒山十八年,软硬不吃,冥顽不灵,他是北疆关外的定海针,也是这场僵局的不化骨,西川与朝廷这些年都曾数次相请,无不被他拒回,你们当真没有一刻觉得他碍眼么?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便我没有抢先下手,你们也不会容忍他在那个位置上再坐十八年,偏他这个人跟谢掌门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昭衍勾起唇角,“我做了这件事,任何人都可以指着鼻子骂我,唯独你们不行。”
这句话一出,殷无济脸色几变,有心想要反驳怒骂,却是出不得口。
他能骂昭衍什么?背信弃义,欺师灭祖。
昭衍为何这样做?血海深仇,不惜一切。
殷无济的一张嘴最是毒辣刺人,只要他想,仅三言两语就可化为千刀万剑将昭衍戳得体无完肤,可当愤怒裹挟恶语冲上喉头,又被他竭力咽了下去。
十八年前九宫飞星,十八年后流亡离散,纵使殷无济本为局外之人,但他此生最重要之人先后卷入这场血腥漩涡里,早就不容他抽身而退了。
正因如此,在步寒英拒绝他的提议,甚至有意将昭衍排除在外的时候,殷无济确有一瞬生出了狠意。
殷无济不禁想道:“知徒莫若师,步寒英才是对的。”
一时间,殷无济心神大乱,周身浑然自如的气息也躁动起来,在旁的明净察知不妙,忙提起内力猛喝一声,犹如暮鼓晨钟,生生将他惊醒。
“阿弥陀佛。”
明净合起掌,没再说什么回头向善的佛偈,他身为长者,却向昭衍低下头去。
昭衍的眼眶霎时红了,可惜仅仅一下,他用力闭了闭眼,眸中便只剩血丝。
“北疆是否战火重燃,决定不在塞外而在关内,我们没太多时间虚耗了。”他寒声道,“二位前辈既已得了答案,也该心满意足。江平潮我是一定要带走的,至于望舒门预备南下驰援蜀南……迟则生变,莫入滨州,我言尽于此。”
闻言,殷无济收拢心神,脸色一肃:“滨州有变?”
昭衍不置可否,转头就要离开,殷无济心知其中必有大事,哪容他就此脱身,当下朝明净使了个眼色,后者轻声一叹,身形猛然一晃,抢步向昭衍肩头抓去。
明净虽在江湖上名声不显,武功之高却是罕有匹敌,何况昭衍气穴受制运功不得,这一抓当是十拿九稳,却听那人忽地开口喝道:“动手!”
这一声急呼令人始料未及,明净动作微顿,又听殷无济大声道:“快躲开!”
来不及了。
就在昭衍话音出口之际,竹影深处已有一道白影飞扑而出,快如疾风闪电,只消眨眼工夫就落在了昭衍身后,素白伞面骤然张开,明净只觉手下一震,一股凛冽寒气透过伞面扑面而来,顷刻就将他五根指尖冻住,阴冷内力随之缠上,明净整条手臂都被冻得僵硬青紫,当即提起《宝相决》真气与之相抗,脚下一错一旋,倒退七步回到殷无济身边,手臂振力一甩,竟抖落了无数细碎冰渣。
“什么人?”
殷无济捏紧毒针抬眼看去,却是一下认出了天罗伞,登时愣住。
交手只在兔起鹘落间,昭衍这才回过头来,朝着身后之人弯眼一笑:“都说了,你我再见不会太久的。”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哼。
伞面下移,露出方咏雩那张苍白如鬼的脸庞,他神情冷淡,眸光幽深,盯着前方两人时如毒蛇蓄力,随时可能发动雷霆一击。
竹林内霎时鸦雀无声。
下一刻,两道人影同时拔地而起,利剑与肉掌铿然相接,撞开一片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