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令仪却道:“我于平康二十一年春随父王出京就藩,自此与大皇姐不复相见,但音书未绝,常有来往。”
平康十九年,王元后病逝,正为北疆局势焦虑的武宗痛失发妻,自此性情大变,立皇长子为太子,加快了收复云罗七州的步伐;
平康二十年,殷熹平东海之乱,奉诏回朝复命,武宗当廷册封其为平南王,分封西川,择日就藩;
平康二十一年三月,平南王与武宗相别,携家眷、长史离京南下。
“一般人书信来往都是报喜不报忧,大皇姐则不然,她在短短两三年间经历了太多变数,便希望我们姐妹之间一如从前,于是在她的信里,大到朝廷政事,小到女儿心事,但凡她愿意,都会写下来与我分享。”殷令仪神色晦暗,“约莫是从平康二十二年开始,她的信里开始频繁提到另一个人,不吝笔墨地夸赞对方文韬武略,虽然出身有瑕,但是瑕不掩瑜,连皇伯父都甚是欣赏此人,亲自点其入骁骑营。”
昭衍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
“大皇姐这个人啊,从来都是爱恨分明、喜怒立见的,她肯与我说一个人的好,那人在她心里就是千好万好……可惜,京城与西川毕竟山高水远,而后北疆告急,西南这边也频生动乱,我俩的书信来往也渐渐少了。”
直到永安元年某月,殷令仪又一次收到了殷柔嘉的信,这位骄傲刚强的公主不知在京中遭遇了什么,以往长篇大论的书信变成了寥寥两页,她说了些新鲜见闻,让殷令仪看不出半个“愁”字,却品味到了难言苦涩。
她或许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了。
那封信上只有一句话出自殷柔嘉的真心,她告诉殷令仪,那个人没有回来。
平康二十六年,靖北之战到了最后关头,武宗力排众议御驾亲征,京中不少子弟随军北上,殷柔嘉恨不能提枪纵马一同出战,被武宗赶了回来,只能看着父皇披甲上马,望见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走入军阵,对她回头笑了一下。
最终靖北之战大胜,云罗七州终于复归大靖版图,可她没能见到父皇的最后一面,那人也没有如期而归。
昭衍涩声问道:“那个人,是萧正则吗?”
殷令仪用沉默告诉了他答案。
刹那间,昭衍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荒山之夜,他向鉴慧逼问明觉与空山寺的关系,初次得到了有关明觉的线索,即便那些情报残缺模糊,仍被他刻骨铭心地记着——
明净是在永安元年盂兰盆节时于空山寺旧址捡到了明觉,与萧正则失踪的时间恰好相隔一年;
明觉那时不及弱冠,落魄潦倒不肯言语,举手抬足间却有大家子弟之风,相貌也端正,与萧正则的年岁、出身也能对上;
在长达一年的游历中,明净推断出明觉以前从过军,很可能上过战场,对边陲战事总会多加关注,与萧正则随武宗北征的情况相合……
诸般种种,太多的巧合了。
昭衍放在膝上的手用力攥紧,一字一顿地问道:“他既然在战场上失踪,当被人以为战死,那么……他是什么时候,重回众人面前的?”
“永安八年。”殷令仪声音沙哑,“那一年我接到了大皇姐的信,她说……‘他回来了,变得让我不敢认了’。”
殷柔嘉短短不过二十来年的人生里,变故始终不离她左右,冥冥中仿佛有鬼神下了物是人非的诅咒,先后带走了她的母后、父皇、长兄,连爱人也不复从前。
“去年,我第一次从你口中得知‘明觉’此人的存在,根据我们当时的推测,这个人能在背叛飞星盟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可能是投靠了听雨阁,被萧家人给藏起来了。”
玉无瑕在听雨阁蛰伏六年,明里有惊风楼无孔不入的天干密探,暗中有尹湄掌握的黑道罗网,却连有关第二个叛徒的蛛丝马迹也找不到,直至殷令仪入京与她秘密联络,她才知道当年飞星盟里还有一个叫“明觉”的人。
许是心神耗损过大,殷令仪攥紧了被褥,勉强道:“叛徒求的是什么呢?如杜若微那样,无非是荣华富贵与荫庇子孙,这种人再怎么改头换面也有迹可循,除非……他不是变成了另一个人,而是变回了自己。”
明灼斋被改为三宝堂,引起了殷令仪最初的怀疑,当她联手玉无瑕查到华容长公主殷柔嘉之死的真相,经过层层抽丝剥茧,一个人的身影也随之浮出水面。
“以我如今的情况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可他到底是不是明觉……由你亲自来判定。”
殷令仪的声气越来越弱,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昭衍忙扶她躺下,看着那张憔悴无比的脸庞,仿佛在看一盏将要油尽的灯。
“多谢你。”他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殷令仪垂眸道:“我也不想死,可惜……生死有命。”
“你若是个认命的人,也不会苦熬到现在,更不可能拖着病体搅动京城这潭浑水。”昭衍为她掖了掖被角,“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为你延命,但这法子就如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失败了,你必死无疑。”
一只冰凉枯瘦的手猛地抓住了他。
昭衍低下头,殷令仪病了太久,如今气血两枯,整个人与皮包骨头也没两样了,几乎让他想不起对方一年前灵秀动人的模样。
可她在这一瞬间睁大了眼,密布血丝化成了火焰,将死灰般的眸子点燃。
殷令仪没有问昭衍的办法是什么,她死死抓着他的手,艰难而决绝地道:“我、不、会、输!”
“我们一定能赢。”昭衍轻轻地将她的手放回被褥里,“接下来,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