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郞铎显然是认得昭衍的。
换句话说,北疆塞外但凡与“野狼”共事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认得寒山师徒那两张脸。
郞铎动身前来大靖的时候,寒山尚且风平浪静,不想他前脚到了京师,后脚就得知步寒英遭遇伏杀、生死不明的消息。彼时,与郞铎通行的十八名“野狼”无不欢欣鼓舞,可这喜悦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紧接着便传来步寒英之徒昭衍代掌寒山力挽狂澜的风声,待到今岁八月,郞铎更是得到了昭衍相助雁北关一举截杀整队“野狼”的骇人密报,犹如一盆冰水浇在了柴火堆上,他们曾有多么欣喜若狂,当下就有多么憎恨难平。
然而,郞铎万万没想到的是,昭衍竟会出现此时此地。
大靖是个好地方,有塞外看不见的繁华风光,好山好水养得人跟畜牲一样脂膏肥美,当年乌勒铁蹄未能踏破雄关,实是一大憾事,幸而斗转过后,一切又有了死灰复燃之机。
郞铎肩负着重任,好不容易隐忍到了今日,是成是败总算要见分晓。
他将灵魂献祭与天神,愿为大王效死,可贪生是人之常情,即便郞铎早已抱定决意,事到临头之际他仍会生出一把患得患失。
因此,在做好了诸般安排后,郞铎在“野狼”的护卫下悄然离开了鸿胪寺,在坊内妓馆里点了一个女人。
中原女人肤白腰细,跟小羊羔一样让人爱不释手,郞铎如兽般伏在她身上,听着那婉转叫声,像是一曲绵软动听的歌谣。
等征服了这片肥沃土地,这些女人也会跟羊群一样成为他们的私产。
郞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妓馆,原路往鸿胪寺返回。
夜色浓,月光淡。
郞铎喝了不少酒,袒胸敞着热气,中原的酒总是不如塞外来得烈性,他有些微醺,意识倒还清醒,以至于……在鲜血飞溅过来那一刻,他还知道躲。
可惜这一大蓬血是躲也躲不开的。
今夜随他出行的“野狼”共有三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剩下一个与他并肩走着,三人皆藏刀在身,但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要暴起出手。
鲜血正是从旁边那人身上喷薄出来的,若非其提前察觉到了什么,于千钧一发之际将郞铎撞开,他本可不必死,被一剑贯穿头颅的人就该变成郞铎。
他被溅了一脸血,再多的酒意也吓醒了,惊愕抬头看向那个站在死人身上的黑影。
暗巷里没有火把,只有惨淡月光洒落进来,映出了一道雪亮寒芒。
血肉之躯并不脆弱,尤其是习武之人,可在这道寒芒前,纵横塞外的“野狼”就像纸糊人般不堪一击。郞铎来不及喊人,三名护卫皆已毙命,那煞星踏着满地血滟朝他走来,紧接着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口里的破布被拿掉,郞铎颤声道:“你是——”
“冬月初二,壬午日,宜祭祀、殡葬,忌婚嫁、出行。”昭衍笑眯眯地在他身前蹲下,“虽说关外异族不行老黄历这套,但有句话叫‘入乡随俗’,外使难道不曾听过?”
郞铎抖得厉害,不知是冷还是怕的,他咬牙道:“我乃乌勒国使臣,你胆敢行凶……”
“快则今年,慢则明年,你们乌勒就要大举兴兵进犯大靖北疆。”昭衍打断了他色厉内荏的叫嚣,“你们针对雁北关做下的种种袭扰,不过是个幌子,意在声东击西,真正目标尚未可知,当务之急是在这京城制造一起大混乱,最好能劫杀大靖皇帝,掀起朝廷内斗,好让你们趁虚而入。”
他笑得温柔,说出来的每个字却像冰锥一样刺在郞铎身上,筛糠似的颤抖竟慢慢停止了,郞铎惨白着脸望向昭衍,如望见了一个恶鬼。
“因着八月‘野狼’袭关之事,京城各方势力对你多有防备,而你在京数月间也摸清了门道,知晓仅凭自己不能成事,你至少需要两个帮手,力量、身份缺一不可。”昭衍唇角上扬,“是听雨阁的陈朔先找上你,再带着你说服庆安侯世子萧正风,你并不十分相信他们,但你别无选择。”
郞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他们果然是故意设套的?”
昭衍道:“事已至此,趁早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或许还能落个好下场。”
郞铎的嘴唇不住哆嗦,他看着昭衍背后那柄伞剑,又想到几个时辰前的温香软玉,喉头滚动了好几下,有什么话就要说出来,却在最后关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你在诓我!”郞铎死死盯着他,“如果你们是一伙的,你压根不必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抓我逼供,你想从我这里套话!”
昭衍叹道:“你为什么偏要在应该糊涂的时候变聪明呢?”
郞铎好悬没被他气得吐血,却听这人突然问道:“你知道我师父如今身在何处吗?”
这话问得郞铎一愣,旋即明白了什么,惊恐不安地看着这笑容满面的年轻人。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什么冯墨生!”
步寒英遇袭一事震动天下,塞外各部皆有耳闻,如郞铎这般乌勒重臣更是多有留意,毕竟少了一个心腹大患确是好事,但这事实在扑朔迷离,无数人都认为是乌勒收留了大靖叛徒冯墨生,共同做局害了步寒英,可郞铎心知肚明,他们未曾见过冯墨生,更遑论联手设伏。
郞铎才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十分胆气都被磨去七分,他已见识到了昭衍的出手狠辣,若此子真将血债算在乌勒头上,自己落在他手里必然是生不如死。
他手脚发冷,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不想昭衍竟没动手,而是缓缓道:“我相信你。”
郞铎一怔,又听昭衍继续道:“人死不能复生,一个死人如何跋涉千里逃至关外,再与你们合谋害了我师父?”
可是……冯墨生投靠乌勒暗害步寒英的消息,明明就是从寒山、从昭衍的口中传出来的。
郞铎仰头看着昭衍,他在这一刻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一点也不敢深想。
“你知道人被活活捏碎全身一半骨头之后,需要多久才会死吗?”昭衍瞧了瞧天色,对他微微一笑,“离天亮还有不到一个时辰,我耐心不多,你好好想想。”
“……”
天边隐约露出一线鱼肚白的时候,又有人敲响了浮云楼主院的门。
昭衍打了个呵欠,伸展了两下腰身,走过去开门一看,是个容貌清秀的瘦小姑娘,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作素衣麻裙的婢女打扮,见了他便垂下头去,低声道:“小山主,我奉阁主之命,带您进庆安侯府去。”
他多看了她两眼,目光肆无忌惮,使小婢女有些羞恼,强忍着没有发作。
“我瞧你有些眼生。”昭衍变戏法般从怀里摸了个小珠花给她赔罪,“事关重大,萧阁主派你来接我,必然是信任你,可我先前去过几趟总坛,没有一次见过你。”
小婢女没接珠花,脸色倒是和缓下来,细声细气地道:“我有段时间不在阁主身前伺候了。”
昭衍“哦”了一声也不再多问,转身拎了个大麻袋出来,这袋子一看就沉甸甸的,拎在他手里却像羽毛一样轻。
小婢女见状,忍不住提醒道:“今日侯府人多眼杂,恐怕藏不住这样大的物件,若非十分紧要,还是留在这里吧。”
“那可不行。”昭衍道,“有一个地方,定能藏得下的,只要劳烦姑娘带我进去。”
“什么地方?”
“庆安侯府少夫人的院子。”不等小婢女皱眉,他又道,“我们得快些,别误了萧阁主的要事。”
长夜尽,天将明。
此刻离大殓吉时还有近四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