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刚刚已与苏长安打过一场的男子见虎偃出现,他赶忙走上前来,恭敬的伸出手,搀扶着老者。
二人之前的谈话,并未有刻意回避些什么,这就候在帐外的男子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有些迟疑的看了看虎偃,像是在询问些什么。待到虎偃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后,他方才极不情愿的搀扶着他,带着苏长安来到这营地的正中——一片巨大的空地
相比于苏长安一开始所见到的外围,这片空地上聚集了更多的妇女与儿童,加之一些数量极少的士卒模样打扮的青年男子。妇女们三五成群的围着一口口铁锅,烧制着一些看模样并不美味的饭菜。而孩童们却似乎并不太了解自己的处境,相互追逐与打闹。
见到老者到来,他们皆是面露喜色,但很快又发现虎偃的身后跟着一个打扮古怪的人族少年,他们脸上的神情顿时一滞。妇女们下意识的开始将自己的孩子护在身后,而那些士卒也在开始警惕起来,他们将手中的刀戟一转,指向了苏长安。
“无碍。”老者朝着族人们示意。
虎偃在强良部族中的威望自然不用多说,但是这些蛮族人在这数日的逃亡中已经有些杯弓蛇影,加之国破家亡、前途未卜的种种困顿。使得老者的话并没有起到太大的安抚作用,他们脸上依然堆满了慌乱。
虎偃对于族人们这样的反应虽然心有悲戚,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转头看向苏长安说道:“如苏公子所见如今我三族的余部尽是这老弱妇孺,入关只求一条生路别无他想。”
苏长安沉着眉头,环视了那些同样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蛮族百姓。
他看见,母亲颤抖的身子。
看见孩童既好奇又恐惧的双眸。
看见士卒因为用力握着武器而已经发白的指节。
苏长安在那时忽然觉得其实蛮族与人族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那本就不够坚硬与冰冷心在那时确实有些意动,但很快他还是摇了摇头。
“我担心的不是她们。”苏长安指了指那些妇孺们,而一直紧张的注视着他的那些妇女与孩童在苏长安做出这个动作之时,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身子下意识的往后退去数步,脸上的神情也愈发慌乱,就好似苏长安是那择人而噬的洪荒猛兽一般让人害怕。
“而是他们。”苏长安对于那些妇孺的反应皆看在眼里,但他却强迫自己压下自己心底柔软,这是事关西凉百姓的大事,他不敢,也不能有哪怕半点马虎。更不能因为自己的不忍,而铸成大错。
他的手指在这时指向了那些手持刀戟,警惕的看着他的那些模样很是年轻的士卒们。
对于不知晓苏长安与虎偃之前谈话的诸人,苏长安的话自然有些模棱两可,但是玉山与虎偃却是在那时脸色一变。
“我可以不入关,但是他们还只是孩子,修为也并不出奇,完全不可能对你们造成威胁。”玉山很快领会到了苏长安意思,他也顾不得虎偃就在身旁,上前一步便大声说道。从他说话的语气,以及有些赤红的双目,看得出他的心头定然憋着一股恶气。
“是,他们的修为确实很低,可同时他们也很年轻。”苏长安如此说道。
他尽可能的让自己看起来足够的冷静。
但当他说出这样一段话时,他的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他的嘴里说出。
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实际上已经断送了他眼前这数百位看样子与他年纪相仿的蛮族少年的生路。
“你!”玉山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他的迈出一步,看模样似乎就要与苏长安出手。
但是,却在那时,一直在一旁沉默的虎偃却忽然伸出了手,拦住了玉山。
玉山熊熊的气势一滞,最后还是无法鼓起勇气忤逆虎偃的意思,闷闷不乐的退了下去。
虎偃的身子也在那时似乎变得挺拔了些,他环视他周围的那些族人,目光缓慢又极为有力的在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
然后他对着以玉山为首的那些士卒,说道:“你们给苏公子跪下!”
那些士卒闻言都是一愣,但当他们看见虎偃脸上那不似寻常的严肃之色时,却不得不压下心底不解,朝着苏长安跪下。
只听扑通一声,虎偃的身子竟然也在那时随着诸人一起跪了下来。
“老朽深知人蛮二族历代征伐,恶果累累。但说到底这些都是掌权者的贪欲与野心所致,苍生无辜,我三族余部整整十万妇孺无辜。老朽恳求苏公子网开一面,带我十万族人入关。若是苏公子能成此愿,我虎偃以祖神之名发誓,我强良一千二百名武蛮绝不如关!”
此言一出,不仅苏长安一愣,那些还摸不着头脑的士卒们也是一愣。
族人突围之时,他们身为强良部族剩余不多的武蛮,自然需得保护族人,但虎偃却说,他们绝不入关。
可以想象到时蛮军在后,前面又是永宁关如同天堑一般的关隘,不得入关的他们,其下场自然不言而喻。
再联想苏长安方才的一番话,他们终于明了了这其中的缘由。
两族之间的积怨实在太深,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尽数化解,唯一的办法就是其中一方给出足以让另一方满意的诚意。
而他们的命便是这份诚意。
一份入关蛮族绝不会霍乱西凉的诚意。
不可避免的,在得知自己的命运被决定之时,这些士卒的脸上露出悲切之意,但很快他们互望一眼,心头皆有了决断。
“请苏公子带族人入关,我强良一千二百武蛮,愿为苏公子断后,死不入关!”
他们齐声说道。
那时,隆冬未去,旱木岭上忽有鹅白纷然而下。在枯黄的土地上铺出了一层白霜。
而他们的声音便在这漫天雪花之中荡漾开来,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