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仿佛被狠命一击,疼得恍惚,有什么在顷刻间涌上咽喉,涩得他想怒吼,想杀人。
不在意他们有过什么?
在意!
他在意!
他是男人,怎会不在意!
出事前那天,他初听她说这话便快疯了,但他只能装作不在意,因为那时,他和阿萝一起,他没有这个资格!
可心里,他恨不得杀了权非同,也跟自己说,将来在他把命给她前,他必定先将权非同弄死。
后来,看到那封信,又觉得是假的,那只是她刺激他所言。
如今,听她如此平静说来,却不似是假。
他向来自傲的观察力,在她面前几度崩塌。他勾起一侧嘴角,带着对自己最大的讽刺。同时,缓缓放开手。
他是个男人,也是一国之君,无论哪个身份,都曾伤她至深,若这是她所求,他又还有什么理由再去拦她?
“我送你。”第一次,在她面前,他微微侧过身子,不拿眼睛去看她。
怕,再有一眼,他会把她囚禁在宫中!不顾她所求,只遂自己的心。
也怕,让她看到,他红透了的双瞳。
“若定要送,还是让玄武送我。我还有一个要求。”
他死死握住双拳,此前觉得身上创口疼如凌迟,如今,他只觉可笑,这才是凌迟的滋味。
“你说。”他深吸一口气。
素珍看过去,但见他高大的身躯岿然不动,如今虽是伤重羸弱,但总是给人一种沉稳力量之感。
这样的他,天之骄子的他,时间过去,有一天,总能忘了她。
“再也别找我。”
她说着,决然转身。
连玉听着她脚步声出屋子,方才慢慢转过身来,却一个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他咬牙起身,踉跄着走出屋子。
因担心他伤势,连捷兄弟伙同明炎初几个在侧殿休息,并未出宫。连欣也没回自己寝宫,和兄长们在一起。
片刻前,听得声响,却是素珍出来,也带来了连玉的口谕,他们知道这种时刻,素珍不会说谎,她脸色苍白异常,而连玉让她出来,那就是愿意放她离去。是以,谁也不敢再挽留,玄武眸光黯淡上前护送,连欣也只得红着眼站在一旁。
此时见连玉出来,连琴几乎立刻问:“六哥,我们是不是把人追回来?”
“不必,朕去。你们莫跟来,朕不会让自己有什么事。”
连玉神色极为平静,说着慢慢踏出去,明炎初只来得及将自己身上外袍脱下,披到他身上,但谁都没敢再提醒他其他,也不敢跟上前去。
连玉这时的神色,和杖毙素珍那天如出一辙,但又多了一份从容的绝望。
素珍不许他并排走,也不用马车,玄武只好给了她把油纸伞,遮挡这时不时飘来的雪,自己则撑伞跟在后面,但他耳目聪敏,对方步履虽轻极,几乎立刻察觉背后跟了人,他警惕回头,却恍然怔住,他主子竖指到唇边。
玄武不明他为何不再挽留,但他眉间雪染,沉稳而决然,孤冷又情深,他能做只有服从。
素珍不知道,背后有人跟着,她没回头,也不敢回头,在确定玄武没跟上来的一刻,泪水便从眼中掉下来。
她不同用马车,更不许他同行,是因为,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眼中的悲伤。
她要回去,一是不负权非同的承诺,二是,她知道,她的心,已再次为这个人颤动。
不是因为玄武的几句话,而是这些话让她印证了些什么。
她从没想过,只要她一声挽留,他便会为她留下,更没想到,除去生命,他还愿给她自己影子永远的保护。
心还会跳动,这不是好结果,曾经的伤害还历历在目不是。
这一路走了很久,将近一个时辰。
到得权府附近,她让玄武不必再跟。
玄武是个爽快人,当即应允,道了句“保重”,便停下脚步。
素珍也不再留栈,往前而去。
离权府还有数十步的距离,她一时怔住。
她没想过,权非同会这样等着她。
长眉入鬓,白袍胜雪,冬风微雪中,袍摆飘卷如湖漪。他一手撑伞,一手牵着马缰,站在门外,那如大树般的姿态比两名门房还沉着。
看到她身影出现,他眸光一亮,仿佛千万树梨花乍开。
伞和马缰在他手中掉落。
他大步走到她面前,一言不发将她拥进怀里。
“我曾想,若再等半个时辰你还不回,我便带小仙儿进宫找你。她前些时候已产下马崽,你还没看过呢。”
素珍心中歉疚,但仍伸手轻推,“我去看看小仙儿。”
权非同心中一黯,却还是淡淡笑道:“好。”
素珍走到小仙儿旁边,伸手去摸它的鬃毛,小仙儿却直觉她是自己和权非同之间的情敌,毫不客气朝她喷了个响鼻,素珍失笑,权非同拍拍小仙儿的头,小仙儿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有些不情愿地把马头凑过来,给素珍亲近。
素珍笑得微微弯腰,这匹坏脾气马还真是通人性,她有些爱怜地也拍拍丫的头,末了轻声道:“奸相,我走了。这对你我都好,我留下,对你反为不公。”
权非同唇边璀璀笑意蓦然盯住,哪怕,她的答案他其实早有预料。
想起方才和晁晃喝闷酒的时候,对方的建议。
大哥,你有没有想过暂且放手?我们不久便和连玉正面扛上,她此时留在上京反为不好,不知会不会再心牵于他。倒不如让她离去,他日一定江山,你还是放不下,便去找她,你和她也少了许多正面冲突。
他承认晁晃的话很是在理,他自己本来也有过这想法。
只是,他舍不得。
此刻,亲口听她告别,果然,心头还是倏然沉下。
他眯眸盯着她,没有说话,良久,伸手抚住她发,“你想去哪里?“
“会先回家一趟,我出来也好久了,该回家看看,我还是冯素珍,但已不是罪女。然后游历天下,像你年轻的时候一样。如果还有能力,就帮帮那些需我援手的人。”
”好,我答应你,但是,你每到一站,必须让我知道你在哪里,可以吗,日后我若想找你聚聚旧,也有个去处。”
素珍蹙紧的眉头,慢慢舒开,声音却不由得哽咽起来,“奸相。”
权非同看着她眉眼间的感激,心中却是苦涩莫名,小白眼狼,你是在感谢我放你走?还是感激我日后找你只是聚旧?
我日后找你,又怎么只是聚旧!
他心中冷冷笑。
这时,二人背后,大门“吱”一声响,有人走了出来,素珍点头招呼,“晁将军。”
倒是荣宠不惊。
晁晃也点头笑,“看到嫂子真好。”
他说着附嘴到权非同耳边低语几句。
素珍知道,晁晃突然出来找权非同必是有要紧事,只耐心等着。权非同却很快听罢点头,深深看向她。
“你要走了,也不知何日再见,给你的奸相一抱可以吗?我只有这么个小小要求了,可以吗?”
素珍想起霍长安,点头微笑,“好。”
权非同凝着她眼中爽落的笑,仿佛永远不会悲伤,仿佛什么都击不倒她,初见人群中,她和连欣吹胡子瞪眼、斗智斗力的情景一幕幕在脑中闪过,他朝她张开双臂。
有这么种人,她未必为你生死来去过,她未必美丽动人,但她身上有你曾有过又已永远失去的东西,你想打压,却又忍不住靠近,她光彩夺目,和她一起就温暖甜蜜,你知道,只要被她爱上,生死又算得什么,她可为你倾其所有,只要她有。
素珍这次,豪不犹豫投入他怀抱,伸手抱住他。
“奸相,保重!”
权非同抱着她许久,直到背后晁晃轻咳一声,才轻轻把她放开。
素珍一擦眼睛,旋即转身,走进前路黑暗中,不必他送,她总是**,他说把马给她,她也谢绝了。
权非同静静看着她离开,心中高低起落甜酸苦辣,百般滋味,他突然侧身看向街角一个方向,唇角漫上一丝冷笑。
街角那地儿,已没有人。
在晁晃咳嗽那一下,连玉已携玄武转身离开。
一路上,玄武担忧不已,他亲眼看到,相府前,权非同在等李提刑,抱住她,开始李提刑似还有些抵触那臭不要脸的奸臣,但后来,死奸臣似用他家中那匹黑不溜秋的丑马去逗她,两人又说了些什么,还有狗腿晁晃也出来卖萌,李提刑终于高兴了,那不要脸的权非同再抱她,她便没拒绝,两个人笑的好温馨。
他看到都火大,想上去将权非同和他那丑马埋了,何况他的主子!
他看到他定定看着二人,眸光一动不动,那里一点点怒火、痛苦、狠色和杀气,但最后他只勾着唇,轻轻的笑,眸中的杀气渐渐散去,只剩疼爱和苦涩,深厚无边。
然后,他沉默转身。
这时,他也才惊觉这位大周天子竟没穿鞋袜就走了出来,一路步行至此。
地上是一行殷红的脚印,他双足冻得红紫肿胀,路上不知踩踏到什么锋利的东西,他也不觉。
“主子,属下把鞋子给你。”他连忙道。
他声音在前面淡淡传来,“朕不冷,你自己穿着罢。”
“我们回去就部署把李提刑夺回来。”
“住嘴!谁也不许再打扰她选择的生活,让朕知道,格杀勿论!”他声音再度盈上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玄武腹诽,马屁拍到马腿上。而且,这混账皇帝和那混账李提刑一样,不让他并排走。
连玉微微抬头,视线是模糊的,但他克制地抬头,看着漫天飘絮,无边黑夜,不让眼眶中的东西落下。他一直对这东西嗤之以鼻,那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
他曾见过霍长安这样过,连捷这样过,心中有些不以为然。
自生母殇去那天,这感觉就久违了。
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和这些老朋友见面。
“玄武,站在原地别动。”他突然停下脚步,负手闭眼。
那些冰冷湿润的还是从言眼中缓缓而下。
“李怀素,我终于明白,你当时看到我和阿萝一起时候是什么滋味,我也知道,该怎么去爱你,可是我已经把你弄丢了。”
天地无声,聚散有时,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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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千字更,23、24、25三天。其实,到这里是不是可以结局了?下章会继续按原定思路走,不一定能让所有人满意,能做的只有为大家尽力写,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