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手指去碰它们,它们也不躲,有几条特别胆大的,大概还以为来了什么稀罕食物,努力游过来用嘴碰我的手指,奇怪的麻痒感,惹得我一阵笑。
我开心起来,觉得又回到白灵山上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去,夏日里跑到山里溪边去玩,满心想着捉一条鱼回去却四脚朝天跌进水里,师父寻到我,拉都来不及,还被我一起带进水里。
后来还要师父背我回去,两个人都湿透了,我伸长了手去捂他湿了以后冰冰冷的衣领子,还要忏悔,说师父对不起,但没等到师父对我说话就睡着了,反正衣服都是湿的,也不担心自己会不会流口水。
正这么想着,突然有奇怪而猛烈的声音传过来,金鲤鱼们受惊,猛地散开去,我一回头,顿时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一匹极其高大的马,从林中奔出,踏着溪水笔直向我冲来,原本平静的溪水在马蹄下猛烈激荡,利刃一样四下飞溅,一直溅到我的眼睛里。
我在本能逃避的瞬间看到马嘴中溢出的白沫。
疯马!狩猎场里哪里来的疯马?
疯马笔直向我冲来,致命的情况让我无法继续思考,只知道依照本能拔腿就跑,温柔的溪水变得凶猛,滑润的卵石变得危险,纠缠着我的脚步,让我无法顺利地迈开步子,跟不用说奋力奔跑了,我在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便身体向前重重的跌进水中。
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淹没我的口鼻,逼进我的眼睛,我的双手在溪水中挥动,想要抓住任何实体撑起自己身体,但只能抓到湿滑的卵石,还有冷的水流,从我手指间无情地穿过。
马蹄声越来越近,整条溪水都在可怕的震动,我咬咬牙,再努力了一次,终于连滚带爬地从水中爬起身来,那巨响已经近在咫尺,没有时间回头,我拼尽力气往侧边飞扑,身体滚落在溪边的草丛中,手肘撞在凸起的大石上,痛得入骨。
睁眼再看,那马刚从我脚边擦过,险些就被它踩死了。
我不顾手肘疼痛爬起身来,正惊魂未定的时候,却见疯马在奔出十数丈之后居然停下了,然后慢慢地回转身来,血红的双眼仍旧盯着我。
我刹那间震惊。
这匹马虽然疯了,但它是有目标的,它的目标是我!
疯马在溪水中踩踏前蹄,凌乱不堪的鬓毛在长脖后晃动,眼看着又是另一轮疯狂的奔驰,我在这生死一瞬的关头反而镇定下来,将因为剧痛而克制不住颤抖的手指伸进内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药瓶来。
马蹄声再响,疯马再次向我冲来,我用一只手捉起袖子捂住口鼻,在它将要奔到我面前的时候突然出手,将整个药瓶都向它扔了过去。
淡绿色的药粉在风中飞扬,奔马并未停下脚步,只是突然长嘶了一声。
我克制着转头奔逃的强烈欲望,默默地看着疯马,马蹄扬起,眼看就要踏到我的身上,但在最后一步的地方,它终于双膝一软倒了下来,巨大的身体猛然砸入水中,发出轰然一声巨响,激开如浪水波。
“玥儿!”
我听到一声变了调子的呼唤,回头只见身穿银甲的将军疾驰过来,到我身边飞身下马,伸出双手便将我抓住。
师父脸上的表情让我惊恐,我仿佛回到了北海辽地那株险恶无比的悬崖枯松上,对他的担心胜过对我自己。
“师父,我没事。”我反手抓住将军,他的手指冰冷到可怕。
“你没事。”将军许久以后才将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明明是一句结论,听上去倒像是在向我确认。
我立刻又说了一遍:“我没事。”
他脸上的颜色这才略略恢复了一些,又将我上下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终于放开手。
“你到我马上去,我看一下这匹死马。”
我点头,乌云踏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踱到我们身边来了,正低下脖子来靠向我,我知道这是它最亲爱的表示了,不由感激,抬起手将一只手搭在它温暖的脖子上。
将军转身,走向仍在水中的马尸。
我在心中默默地松了口气,一切恐惧都已经过去了,无论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师父来了,一切都会解决的。
我努力了一下,将一只脚踏上乌云踏雪的马镫。
风中传来异样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极其尖锐的东西划破寂静,我茫然地转头,然后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从我口中发出来。
我看到一支黑色的弩箭从溪对面的林中破空而来,笔直射向师父的胸膛。
黑色弩箭伴着一声极轻的“哧”响,没入银色之中。
我仍旧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巨大的惊怖令我窒息。
师父的身体晃了一下,脸上带着一丝茫然的表情,然后才慢慢坐倒了下来,半个身子落进水里,坐倒在那匹马的尸体旁边,一只手捂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扑到他身边的,溪水冰凉,水花飞溅,原来的美景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血色,从我眼里望出去,什么都是模糊的。
除了那支小半没入师父胸口的弩箭,三棱小箭并不长,连尾羽都没有,一定是借助劲弩射出的,极尽迅猛,若是没有铠甲,这一下说不定便要透胸而过,直穿出身体去了。
就算有银甲阻隔,那弩箭也已经射入一寸有余,位置凶险。
“师父……”我跪在他身边,行医的脑子要我冷静下来立刻检查伤情,但是根根手指都在抖,眼前阵阵血光飘过,都不知道自己能否看清眼前的一切。
一阵嘈杂响动由远及近,林中又许多马匹,马上人人都在叫喊,我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叫些什么,只觉得溪水震荡,下意识就去抱住师父。
冰冷的手指按在我的手背上,将我轻轻推了一下,师父同时偏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将我的半个身子都遮在了他的后面,很轻地说了句:“玥儿,别怕。”
手背上冰冷的感觉让我浑身一震,我镇定下来,看了一眼向我们奔来的那些人,然后低下头伸出停止颤抖的手指开始替师父检查伤势。
“是徐平和徐管家他们来了,师父,你不要动,让我看一下伤口。”
“将军!”
徐平第一个奔到,跳下马便涉水向我们奔来,一脸惊错,奔到跟前单膝跪了,伸出手来却不敢有所动作,只是又叫了一声将军,声音可怕。
“徐平,你帮帮我,把师父移到平地上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居然还是稳定的,并不艰难怪异。
徐平也是上过战场的人,一瞬间的慌乱之后立刻镇定下来,扶起将军,又让他在溪边的平地上躺下了。
我从药囊里摸出小刀来,一只手捉住弩箭,另一手持刀,咬着牙道:“师父,我先把箭切断再卸甲查看伤势,你忍一忍。”
师父黑玉一样的眼睛与我对视着,里面有许多话,即便他不说出来我都是看的懂的。
他要我别怕,我便不怕。
我没有再开口,抬手一刀将那箭贴着铠甲削了下来。
其他人也已经奔到近前,徐管家一头白发都跑得乱了,骑士们纷纷下马,却都是些宫内的侍卫,那日送师父回来的云旗也在,对着这场面面色凝重,偏过头去吩咐身边人,又要那人重新上马走了,许是去太子处汇报了。
我小心翼翼为师父卸了甲,然后整张脸都白了。
徐平与徐管家就在两边,一直都紧张地盯着我,这时一同开口:“怎么了?”
我用小刀挑开伤口边的衣料,弩箭射在肺与心脏之间,入肉颇深,虽然凶险,但并不是不治的,尤其是对我来说,可是……
弩箭还未起出,但伤处的血液仍旧沿着刺入的边缘缓慢地流出来,我屏住呼吸用指尖沾了一点放到阳光下去看。
从伤处流出来的,是黑色的血!
我再低头,师父仍旧看着我,但眼里的光已经暗了,脸上竟没有痛苦之色,只是疲倦,褪尽颜色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安慰我,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开始掏自己的袖袋,手指僵硬,药瓶药罐散了一地,我扑在地上去抓那只青色的瓶子,将里面所有的药丸都倒出来,捧在手里送到师父嘴边去,抖着声音说:“师父,快吃药。”
但是迟了,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我尖叫,却被徐管家一把捂住了嘴,眼前已经散去的血光又回来了,且变得更加浓重,浸没我的眼珠,让我看出去的一切都蒙着一层黑色的血光。
兵马大将军在皇家狩猎场内被误伤一事,仿佛转眼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但是更加令人惊动的事情接踵而来,狩猎之后第二日,天元帝突然病重,当晚便驾崩在朝阳宫中。
一时举国大丧,满城皆素,尤其是京城里,街上凡带红漆的门楣都得重新刷过,歌台舞榭戏班子都得暂停三月,就连酒楼里都不许悬挂白色以外的灯笼。
皇家要的是**肃穆,民间却觉得一片愁云惨雾,新婚嫁娶都得偷偷摸摸的,红嫁衣都出不了门。
就连那些皇孙们都收敛许多,不如过去那样在京城中耀武扬威。也是玩乐场子都被收了,新任太子又尚未立定,免不了安分一阵子。
至于满朝文武,莫不是战战兢兢的,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也不知太子即位之后会有怎样的变动,不安之下,私下走动益发多起来。
只有将军府整日大门紧闭,我一直在师父身边三尺以内,药材送来了就在屋子靠门处看得到床帐的地方架起小的药炉来煎,煎完了自己尝过送过去,一样都不许别人碰。
到后来连徐管家都看不下去了,亲自来拉我,让我回去睡一会儿。
我抱着门框死都不走,又怕弄出声音来,咬着嘴唇一点声音都不出。
其实徐平也一样,一直守在门边上,再晚的夜里都抱着剑,眼里全是血丝。
无论狩猎场上的这一次意外是如何被解释的,我都心知肚明,这绝不是误伤,而是一场谋杀,凶手穷极手段要置将军于死地,且不知准备了多久,连我都算了进去。
自从回到师父身边之后,这样可怕的阴谋太多了,军营中的黑蛇,私通辽营的内奸,现在连皇城内都有腥风血雨,凶手没有确定之前,我对谁都无法信任。
将军在被送回府的第三天,也就是皇帝驾崩的第二天才醒来,弩箭上淬了极凶猛的蛇毒,与我之前在军营捉到的那些黑蛇蛇毒同属一种,我庆幸自己那时取了蛇毒出来炼制解毒药,此次竟是用上了。
饶是这样,那几乎可称得上见血封喉的剧毒也让师父足足昏睡了三天,毒素伤了肺经,意识不清的时候都在不停地咳,一直咳出血来。
我一直以自己的医术为荣,此时却无比痛恨自己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之后仍要看着师父经受如此的痛苦折磨,又不敢哭,觉得眼泪是不详的,即使是想哭的念头都是不详的。
师父睁开眼后看了我许久,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玥儿,你怎么累成这样……”声音哑得根本听不清。
我试图对他露出一个笑来,努力又努力却还是落眼泪了,心里咒骂自己不争气,还怕被师父看到,把头埋下去埋在他的肩膀边上说话,控制不住的抽噎。
“师父,这里太可怕了,我们回去吧,回白灵山去……”
师父乃是当朝兵马大将军,掌管幽州青州冀州三州兵马,天下军权二分在手,纵皇亲国戚莫能出其右,想离开朝堂就离开朝堂,当然是没可能的。
所以我所说的话,只能被当做受了惊吓的小孩子的一句妄言。
但我是真心的。
我不想再留在京城,艰难更胜边疆,诡诈更胜敌国,还有致命的危险雌伏左右,还不如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比起这里,哪里都是好的。
岂止是我,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原先的十八骁骑队长因为战功都已擢升校尉,韩云与陈庆更是升了偏将军之职,之前因他州兵马司上折要求分兵,他们都被留在城郊军营内等候诏文,师父出事的第二日,其中的九个由陈庆带领进城直奔将军府,不顾宵禁与徐平一同守在府里,没有一个回营的。
所幸当晚天元帝驾崩,宫内外一片混乱,竟是没有人来管他们。
这九个人守了一晚上,一直到次日清晨另九人到府替换之后才离开,师父未醒,徐管家也做不了主张,挨到将军醒了才在床前报了。
不等他说完门外就有膝盖落地的声音,韩云跪在最前头,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握紧了拳头。
师父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徐平,叫他们回去。”
徐平也在床前跪下了,数日没合过的双眼熬得血红,声音嘶哑。
“将军,我们宁愿把血流在战场上……”
我听得有些心慌起来,忍不住又往床边上挨了挨,屋里有人,我不能太亲近师父了,可是下意识地靠近他一点也是好的。
师父垂下眼,半晌之后才开口,对立在床边的徐管家道:“扶我起来。”
徐管家急了,摇着头道:“将军,这不行……”
师父躺了三天了,全靠我硬灌下去的那点汤药支撑着,脸上没一点血色,眼窝都陷了下去,但目光一凝,还是让徐管家立刻收了声。
徐管家扶师父下床,我想说话,但师父用眼神阻止了我。
我突然害怕起来,再不敢出声,只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门口去,在那群跪下的男人面前推开徐管家,独自立着说话。
“你们今日不回去,明日想把血流在战场上,也是不能了。”
众人大悲,韩云一头磕在地上,砰的一声响。
待到他们都走了,府里才彻底安静下来,师父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徐管家与徐平要上前,他却让他们走,府里向来如同在军营内一样,没有人敢违背将军的命令,只是他们临走前都拿眼睛来看我,满眼忧虑。
到最后,师父身边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上去,抱住师父的腰。
他在发抖,毒伤令他虚弱,即使只是这样站着,都是一项艰巨的工程。
我想到数月前在北海遥望师父纵马奔驰的样子,心疼得都不能顺畅跳动。
“师父,回去休息吧,他们都走了,不用担心了。”
师父点点头,转身与我走回房去,渐渐身体的重量都到了我的身上,最后几步的时候突然咳起来。
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巨咳,从肺里出来的,带着血的味道。
就算我知道这是肺经受伤引起的,知道这是可以调理好的,都在这一刹那惊恐起来。
但他还是咳着把这几步路走完了,躺下时握着我的手,不让我离开。
我几乎要尖叫了:“师父,我拿药给你,你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他摇头,在无法平顺下来的气息里尽量放缓了声音,之前的严厉表情已经消失了,看着我的眼睛是温柔的。
“不要怕,玥儿,都会好的。”
我还未干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流下来了。
师父拿手指替我抹了抹,又道:“是我不好,不该让你留在这儿,我写信给师父,让他带你回白灵山去。”
我拼命摇头:“我不走,我跟你在一起,师父你不要有事,如果你出事,我宁愿死在你前头。”
我这句话出口,师父的脸色就变了,还未说话又咳起来,这一次咳得狠了,捂都捂不住,血从指缝里流出来,红得可怕。
我惊恐至极,转身跑到架子边抓药瓶,顾不上端水,奔回来先把药丸送到师父嘴边上。
“师父你吃药,快吃药。”
他完全不看我。
我扑通就跪下了,两手按在床沿上,声音惊惶:“师父你不要生气,我说错话了,以后再也不乱说了,我知道你伤心,我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我听到叹息声,手里的药被冰冷的手指带走,师父碰了碰我的头发,低声道。
“你知道师父伤心就好。”
我有一会儿不能抬头去看师父的脸,那一刹那的恐惧让我浑身虚软。
药力很强,等我终于有力气起身端了水过来为他擦拭血污,师父已经睡着了,我仔细将他的脸抹干净,又拧了毛巾去擦他手指缝中的血迹,擦着擦着手就停了,想一想,低下头去,小心而珍重地亲了亲师父的嘴唇。
那双冷的唇上犹带着些隐约的血腥味,却是柔软的,并没有太多锋利。
我已经没有再流眼泪了,有些事情既然决定了就不会有软弱,我会与师父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已经决定了。
将军醒来的第二日夜里,府里来了不速之客。
马车是在半夜里到的将军府,黑车黑马,也没有走正门,拐到后门扣了门,小树奔过去开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没想到是十二皇孙来了。
现在也不能叫皇孙了,太子成了皇上,大皇孙与子锦便成了皇子,身份尊贵无比,谁见了都要矮一矮身子。
就连我都觉得子锦变了许多,穿着黑色的袍子匆匆走过来,看到立在师父卧房门口的我略停了一下脚步,脸上也没有笑容,只说了句。
“佩秋怎样了?我要见他。”
与无论何时都挂着一个笑容的样子大相径庭,我几乎不敢认他了。
徐管家已经赶了过来,徐平是一直在卧室外的,看到子锦先行了礼,但立起来之后却没有让开门的意思,只看着我。
子锦身后跟着的几个男人就往前走了一步,气氛很是紧张。
门开了,师父立在门口,像是能觉出我的紧张那样,一只手安抚地放在我的肩膀上,声音很低。
“二皇子,请进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