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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寿宫小佛堂
时已入秋,虫鸣尽绝,只有笃笃木鱼之声回荡在小小院落中,伴随着溢散而出的幽幽檀香,显得格外静谧安详。
檐下蒲团上,却是跪伏着个宫装少妇,兀自嘤嘤哭泣,口中喃喃。
太皇太后喜静,素来少叫人伺候,尤其是礼佛时,只会留一二贴心宫人在身侧,余者都远远打发了去。这少妇也是孤身在此,身边再无旁人。
不知过了多久,木鱼声终于停了下来,小佛堂的门开了,两个宫人扶着太皇太后走了出来。
那少妇慌忙惶惶然跪好,抬起头来,哀哀唤了一声:“老娘娘。”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却正是沈贤妃。
她一改往日鲜亮活泼的妆扮,只着一身淡色衣裳,未施粉黛,环佩一概皆无,一张素净的小脸泪痕纵横,显得分外怜人。
一贯对沈贤妃的巧嘴颇为喜爱的太皇太后,此时见了这样的她却没有丝毫怜惜表情,只淡淡吩咐左右道:“带她过来。”
一个宫人应了一声,过去搀起沈贤妃。
沈贤妃素来娇生惯养,几时跪过这样长的时候,此刻腿脚俱都麻了,真是钻心的麻痒难受,却也不敢有丝毫表露,强忍着在宫人搀扶下一瘸一拐跟着太皇太后进了偏殿。
待这两个宫人也都被打发了下去,沈贤妃立刻再次跪下,膝行到太皇太后跟前,抱住她的双腿,哭道:“老娘娘,您是知道臣妾的,就是给臣妾一万个胆子也断不敢有那样歹心啊……”
“臣妾是贪那口腹之欲,但也就是看皇上也喜欢,就往皇上那边进了两回,皇后娘娘和德妃那边,臣妾都是怕徒增口舌,不敢送的啊……”
“皇上重嫡长,臣妾又哪里不知!臣妾正是盼着皇后娘娘赶紧有皇子,臣妾才能早日有自己的孩儿,又岂会去害皇后娘娘……”
“害了皇后娘娘,于臣妾又有什么好处!臣妾还没有自己的孩儿,家世又差,难道还能指着自己扶正不成……”
“要害人也不是能轻易害了去的,臣妾入宫才多少时日,娘家又一个出息人都没有,这等事儿臣妾怎么做得来?”
“谋害皇嗣何等大罪,臣妾娘家有多少脑袋够砍的?如今还一点儿好处的影子都见不着,臣妾娘家又岂会帮了臣妾……”
见太皇太后始终默不作声转着佛珠,沈贤妃心中越发着急,想好的说辞说没了,就越发口不择言起来,当说的不当说的,但凡想到了就立刻脱口而出,竟是脑子也跟着跪得麻木了,半分弯儿也转不过来。
半晌,太皇太后才缓缓开口,却只问:“是谁告诉你,皇后有了身孕又没了的?”
沈贤妃的哭声戛然而止,一时愕然,猛然扬起头,愣怔的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只平静的凝视着她,双目如深潭,让她望不到一丁点儿的光,“是谁告诉你,是你的吃食害了皇后的?”
沈贤妃不自觉的哆嗦起来,颤抖着双唇,道:“是……是……”
她瘫软伏倒在太皇太后脚下,额头触地,声音已支离破碎,“是臣妾愚昧……是,是皇上身边小刘公公带人来,将替臣妾采办宫外吃食的内侍宫人统统带了去,一直不曾放回,这几日宫里也管得严,臣妾惶恐不安……就……就……”
她恐惧到了极点,忽而崩溃,放声大哭,“是臣妾一时糊涂,就拿了银子打听去了,知道那日坤宁宫请了太医,又有医婆,又说有血水,又说悄没声的处置了宫人……”
都说内宫严密,不许消息传递云云,实际上,上至嫔妃,下至普通小宫人,哪个不是勤快的打听着消息,讨主子欢心、避免触霉头的。
沈贤妃比不得皇后有正位,也比不得吴德妃背后有张家有太后,她所倚不过“伶俐”二字,也是靠着这两个字得了皇上的喜欢,也就越发要把这两个字发扬光大去了。
皇上喜欢什么,皇上厌恶什么,皇上今儿高兴不高兴,她都是要打听着的。
因着她素来手面儿大,打赏爽快,也有许多消息不用她打听就会送到她跟前来。
这一次,她打听着这样惊天动地的消息,实在是吓得傻了。她身边儿又没有能商量事儿的人,皇上不来,她也没那个胆量跑去皇上乾清宫哭,她也只有往太皇太后这边来一条路可以选了。
而且,她一直觉得,太皇太后就算不是真心喜欢她的,可太皇太后性子好,求上一求,总归是能听她辩解的……
然现下……
她甚至不敢抬头,从骨子里往外透着寒意。
好像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太皇太后才道:“你看着伶俐,却是个糊涂人。自己都知道罢?”
沈贤妃如蒙大赦,忙哭道:“是臣妾糊涂,是臣妾糊涂……臣妾再不敢胡乱打听了……臣妾再不敢叫宫外的吃食了……可臣妾真没有那歹心,老娘娘明鉴……”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只道:“你去罢。”
沈贤妃也知在太皇太后这里是得不到一句准话的,她此来,也是想剖白剖白,也没真的指望太皇太后能金口玉言说她无罪,因此又哭了片刻,还是磕了头去了。
太皇太后也没叫人进来伺候,自己缓缓起身,慢慢踱步到庭院中。
秋风卷过,黄叶纷落,早上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落里,就诵经礼佛的这一个来时辰的功夫,便又铺了一层金色。
太皇太后往置在树下供她歇脚的太师椅上坐了,日头落在身上,倒也暖和,她惬意的长舒了口气。
沈贤妃一直就像个娇养在闺阁中的小女儿,爱说爱笑爱玩闹,挑食贪嘴儿,喜欢精巧鲜丽的衣裳物什,日子过得无忧无虑的,什么都不思不想,那种天真的快活从她眼角眉梢透出来,让人看着就欢喜。
这样鲜活娇俏的姑娘,哪个会不喜欢呢。
太皇太后转着手中的佛珠,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她的孙儿也是个爱玩爱吃的少年呢,合该有这样一个姑娘陪着他,让他忘忧开怀。
但这宫里,这世道,容得下这样的无忧无虑么。
夏皇后初被诊出有孕时,月份尚浅,坤宁宫也没有声张。皇上也知道轻重,未动声色,只是毕竟是他期盼已久的嫡长子,如何能不欢喜。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份欢喜落在了别人眼里。
然不多久,夏皇后忽然开始下红、腰腹酸痛,太医只说是坐胎不稳,开了保胎的方子,又叫她卧床休息。
夏皇后不敢轻慢,老老实实躺着,几乎一动不敢动了,却到底也没保住那个孩子。
虽然太医没有诊出中毒迹象,夏皇后在吃食、用香上也一向仔细,不曾用过外来的东西,皇上仍是大为震怒,封锁了消息后让刘忠带人彻查。
沈贤妃这边爱吃爱玩是出了名的,沈家常常有新鲜玩意儿进上来,虽然沈贤妃识趣,这样来路的东西从不往皇后那边孝敬,但却是每每总和皇上分享的。
皇上本身也爱往宫外跑,几乎吃遍了北京城的,她的东西也对他胃口。
若是这点被人利用了去,通过皇上害皇后,也不无可能。因此谨慎如刘忠,把沈贤妃长安宫里采买上的人都拘了去。
沈贤妃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打听着只言片语,前后一联想,也就坐不住了,急急来太皇太后这边跪求剖白。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冷眼瞧着,沈贤妃确是没歹心的,但她那边,也确实是个漏洞,容易让人钻空子的。
沈贤妃看着没心没肺,却是有脑子,打这儿出去,想是会更谨慎。
不晓得,那些爱吃爱玩的,她会不会统统都丢掉。
慢慢变成,和这深宫里其他女子一般,娴静的,木讷的,失了生机的模样……
佛珠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没有尽头。
乾清宫西侧小殿雍肃殿
寿哥最近心情委实欠佳。
夏皇后有孕他是万般重视的,除了本身对夏皇后的感情外,嫡长子三个字对他、对整个大明而言,意义都是不同的。
太子者,国本也。
可他的嫡长子,竟然无声无息的就没了。
他岂会不震怒!
正当他恶狠狠的想将内宫用篦子篦过一遍,外朝又是坏消息不断。
继山东大旱之后,河南、湖广、苏松、杭州、南京及庐凤淮扬……各地纷纷报旱灾,一时米价腾贵。
既有灾,必生匪盗。山东曹州等处,贼首赵实等劫掠乡镇,欲与归德已擒妖贼赵忠为乱。而苏松通泰沿海地方盗匪又起。
好像前阵子收庄田、推新政的好运气都用光了一般。
“京卫武学这也整顿一年了,该拉出来看看到底如何了。”寿哥手里擎着一把剑,在虚空中缓缓比划着剑招,向刘忠道吩咐着拟定山东剿匪的人选。“武举上来的,也挑些好的放过去。”
单纯匪盗不足为惧,可恨其中有妖言惑众者,又裹挟灾民,一时有蔓延之势,朝廷诏命山东镇巡三司扑捕之外,也让河南两直隶邻境集兵防守。
寿哥这边也想派些人过去,一则是昭示朝廷重视,让地方莫懈怠;再者匪盗到底比鞑子容易打些,他也想趁机练练兵。
刘忠垂首应是,“万岁英明,也当让他们历练一二。”
寿哥嗯了一声,抬手错步又是两招,又吩咐道:“叫蔡谅从豹房勇士里也挑人出来,嗯,还有,让罗克敌带着虎头也去。”
刘忠嘴角含笑应了,让高文虎他们过去,则是要给他们军功升迁的机会了。
罗克敌是高文虎刚入锦衣卫时认的师父,只是世袭锦衣卫,非是勋贵,因拳脚上有些真本事,又为人圆滑通透,当初对高文虎很是照顾,便也入了寿哥的眼,如今也选入豹房勇士之列。
有他带着护着高文虎,高文虎此去不会有什么凶险,这军功几乎是稳稳到手了。
刘忠状似无意又问道:“万岁既要用豹房的人,那钱百户……?”
寿哥剑招一滞,转而凌厉了几分,冷冷道:“他就不必了。就让他在豹房那边伺候吧。”
刘忠再次恭敬应是。
此时外头来报,淳安大长公主过来了。
刘忠奉命迎了大长公主进门,便悄然退下,去找蔡谅安排皇上方才的诸多吩咐了。
淳安大长公主却是刚刚从坤宁宫探望了夏皇后过来,“……娘娘嘴上自是说想得开,但难免心里难过,嗓子燎泡都起来了,还是有火,太医的药也是吃不下的。或者……还是试试那针灸艾灸的法子。”
夏皇后一直苦盼孩儿,好容易来了,却又这般没了,一时整个人都崩溃了。
宫里暂时封锁着消息,寿哥也未传夏家人进宫,只请当初就知夏皇后有孕的太皇太后和淳安大长公主来劝慰于她。
大长公主原就帮夏皇后打听着好的医婆,本是想保胎用的,没想到倒是要用在小月子里调养上。
寿哥点了点头,道:“劳姑祖母费心。朕这就让人给沈瑞捎个话,招杨师妹身边那个婆子进宫……”
大长公主忙道:“陛下不可。”
寿哥一愣,奇道:“姑祖母是要举荐旁人?”
大长公主摇头道:“不是要举荐旁人。是便就用她,事涉内宫之事,也不好下口谕到沈家的。”她顿了顿,道:“虽皇后娘娘现下不宜挪动,但总在坤宁宫,日日对着旧景,不免想起伤心事来,徒增烦恼。不若挪去西苑小住,再悄没声的把那个医婆送过去,不叫知道是来了什么地方,也不说是给贵人看诊,以防她多嘴。”
寿哥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也好。医婆那边……”
大长公主道:“陛下放心,我会安排妥当。”
寿哥点点头,瞧了两眼大长公主,忽道:“其实,沈瑞夫妇都是谨慎人,行事又分寸,这件事便是知道了,他们也会守口如瓶。想是先前周贤的事儿,沈瑞让姑祖母不喜了。”
大长公主一愣,随即淡淡一笑,道:“陛下说笑了,那日他要是能不动声色坐下来与周贤畅饮,我倒要与陛下说防着他些了。那日小五同我说了他后来那番话,我也知他是个恩义分明的孩子了。”
寿哥闻言也笑了,点头道:“他素来就是那个性子,看似圆融,实则倔强得很。姑祖母勿恼。”
淳安大长公主笑道:“陛下慧眼,知人善用。当日未听那番话时也不曾疑他,实是胸襟宽广,也无怪有恁多少年英才肯为陛下效死。”
寿哥听得心下舒畅,笑容也更深了些。
却听大长公主又叹道:“贤哥儿也是个好孩子。如今陛下肯用他,他也是感恩戴德,忠心做事的。要说才干,他也是读书多年,不输那些举子的。”
寿哥笑容见敛,转而问道:“姑祖母可去看了长宁伯?”
长宁伯周彧早前中风过一次,只是相对较轻,这次再度中风,便是颇重了,如今已卧病许久了,听闻不太好。
而其兄长庆云侯周寿身体也大不如前,到底是将七十的人,若是周彧一去,不知道他老人家能不能挺得住。
周家之所以百般配合,也是周寿知自己兄弟命不久矣,为子孙谋划,才全面向寿哥投诚,由着寿哥指哪儿打哪儿。
听寿哥问起长宁伯,大长公主面上浮现愁容,道:“伯爷这人向来是不听劝的,任太医说什么都没用,若早能饮食清淡些,许就好了呢,偏他酒肉不离口,到了如今这样,喝碗苦药也是要骂的,日里只嚷口中没味道,非要把那肉炖得烂烂的与他吃才肯罢休。太医也是没法子,只拖着日子罢,到底也拖过一夏了,没准儿能拖过这个年呢。”
淳安大长公主当初在周太皇太后跟前也是十分得宠的,又与长宁伯夫人交好,两家多有走动。
寿哥摇了摇头,低声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若是连酒肉都不让吃得,活着也没甚滋味了。”
大长公主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道:“陛下不可学那糊涂人的心思,还是要保重龙体才是。”
寿哥失笑摇头道:“是。朕并不敢糟蹋自己身子,姑祖母放心。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顿了顿,他方道:“朕方才还在琢磨山东剿匪的人选,那便,让周昉、周时也一同去吧。”
这两个都是宫里当过差的,家中受宠又不承爵的子弟。
当时想往豹房挤的勋贵子弟不少,落选后又往京卫武学里去了,都是抱着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好谋个前程念头的纨绔,后见武学里规矩甚严,皇上又不常驾临,一个两个吃不了苦又都退了。周昉周时两个算是难得能咬牙坚持下来的。
大长公主闻言忙替周家谢恩。
周寿周彧两兄弟去后,外戚周家将再无如今权势,甚至要想撑住门户不倒,都要有格外出息的子弟才成。而实际上,最关键的是,要看皇家还想不想让你出头。
有寿哥今日这话,不管周昉、周时将来能不能在军伍中混出头,寿哥总是乐意于给周家机会的。
敲定了往西苑去的事宜,大长公主告退出宫,寿哥静坐了片刻,起身往坤宁宫去了。
这几日皇上不时便来坤宁宫一趟,早已吩咐了,不许皇后下榻相迎,生怕她再折腾染了风寒。寿哥进得内殿时,夏皇后虽听命仍在榻上,却也披衣坐了起来。
这些时日的折腾,她圆团团的脸也明显小了一圈,面容甚是憔悴,眼睛微微红肿,显见刚哭过不久。
寿哥过去把她塞回被子里,也不劝什么莫要伤心的话,却是说起自己的烦心事,“山东这群妖贼恁是猖狂,就是趁火打劫,今年年景不好,若放在往年,早也就收拾了他们。”
夏皇后在家是标准闺阁女子,只读些女戒女则,她父亲又是个白身,这些朝政上的事是一概不懂的。入了后宫,她也只学着太皇太后,于前朝并不关注。
偶尔听皇上说上两句,也只出个耳朵罢了。
这会儿同样如此,她就静静在一旁听着,不期然就听到了自家的事儿。
“今年虽是年景不好,处处闹旱,庆阳伯的庄子上金秋的收成倒是比去岁还好了些,沈瑞弄那几本农书和那些懂农事的人还挺得用的。”
夏皇后的脸上透出些光彩来,“能为皇上分忧一二也是夏家的福分。”她顿了顿,又怯生生的问:“是不是又要赈灾?可是要夏家献地捐粮?臣妾是不懂这些的,皇上别嫌臣妾鲁钝不懂主动请缨,若有用夏家的地方,夏家无不从命。”
寿哥就是要引得她去想旁的事儿,便笑道:“你的贤惠,夏家的忠心,朕尽知的。还没到时候,夫妻一体,朕要用你的东西,自会问你要的。”
夏皇后明显的松了口气,听得夫妻一体,忽然眼眶一热,又要落泪,可嘴角却是噙着笑的,让人见了不由怜惜。
寿哥心下叹气,将他的傻媳妇揽进怀里。
孩儿和咱们没缘分啊,咱们还年轻往后七子八婿的多着呢,诸如此类的话寿哥说了也有一箩筐了,奈何这女人笨笨的认死理,总转不过这个劲儿来。他也就不想在说这些了。
“最近四处都报旱灾,朕心烦的紧,想往水边儿住去,咱们去西苑住些时日吧。就咱们俩去。早点儿生地龙,比在宫里还暖和。”寿哥把玩着她小手,似是漫不经心道。
夏皇后本想说她小月子中,原不该挪动;她还想说虽然最近她病着,但是宫务并未交出去,若她出宫了,这宫务是不是要交到其他妃子手里。
但是听着“就咱们俩”,想着“夫妻一体”,她终是什么话都没说,柔顺的应了一声。
淳安大长公主出了宫就遣人送了帖子到仁寿坊沈府,表示要登门拜访徐氏。
徐氏颇感意外,毕竟淳安大长公主身为皇姑祖身份贵重,就算先前为周贤作中人的事大长公主府不占理,也没到让她老人家纡尊降贵亲来沈家的份儿。
况且这事儿也过了多日了,不知公主此来是何意。
但无论如何,公主要来,总归是天大的脸面。
沈府中门大开,相迎大长公主,大长公主也并未摆谱,公主仪仗一概未带,几辆车驾倒是拉的各色礼物。
沈家叔侄不是在衙门就是在书院,还不曾归家。家中一应女眷都随着徐氏来迎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亲亲热热的与众人见过,到了正厅坐下,寒暄了盏茶功夫,三太太、杨恬、何氏等怕大长公主此来有要事与徐氏商量,自家在这边不免碍事,便纷纷起身告罪退下。
徐氏也以为大长公主是要说周家的事,不想大长公主只字未提周家如何,倒是将沈瑞、杨恬都狠夸了一番,又明着说皇上也当着她的面赞了沈瑞,可见沈经历简在帝心,就好似先前从不曾有半分误会。
徐氏心下也明了,这就是先前事儿皆翻过去了,便也不提那些,谢过皇上、大长公主厚爱,同样盛赞蔡谅等少年英才,又表示听闻了庞天青才名,与蔡九姑娘再相配不过云云。
大长公主脸上笑容越发真挚,两人竟如寻常老妇人一般,说起儿女家事。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大长公主最疼爱的孙女蔡淼,这都嫁去南京年余了,赵彤那边眼见就要生了,她却还没个身孕,家里也有些急了。
徐氏便笑道儿女都是缘分,急不得,缘分到了孩子自然就来了。
大长公主便叹道,“谁说不是,我家有个侄孙女儿,便是与头生的孩儿没缘分了,不足三月,没保住,哭得什么似的。咱们女人知道,这哪里是身上掉下来的肉,那就是从心头剜肉一般,怎能不疼啊。”
“那日里在英国公府上听得一句,贵府有位妈妈,倒是精通妇人科的……”大长公主含笑道,“那孩子素来与我亲近,现在又落下些症候,不知……”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徐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没有带着亲戚去别人家府上看病的道理,这是要借桂枝妈妈一用。
蔡驸马家那边人丁兴旺,蔡谅是大长公主嫡长孙,却在族中行五,蔡淼更是在姊妹中行七,可见族中子弟众多。徐氏听是侄孙女,只道是蔡家哪位出阁的姑娘,并没在意。
她想的却是周家那桩事,公主府不好直接表示歉意,便婉转找了这么个法子,就着借人的事儿登门备厚礼,将先前的事情圆过去。否则单若借个仆妇又哪里值得这大阵仗。
徐氏唤来杨恬交代了两句——桂枝妈妈到底是以杨恬陪嫁妈妈身份过来的,总要知会杨恬一声,这方叫桂枝妈妈来嘱咐了几句。
桂枝妈妈虽知道是去大长公主府,但到底英国公府也去过了,又是见过大长公主的,知道是位慈和的主儿,心下也不惧怕。
大长公主又坐了片刻,方带了桂枝妈妈一道回去了。
晚上沈瑞回来听闻此事,也同徐氏一般想法,并没在意。
杨恬还道先前蔡谅宴请时,大长公主就曾叫了桂枝妈妈过去问了孕产的事宜,想是确实有这样一位有身孕的蔡氏女吧,如今也是顺水推舟了,听闻是要桂枝妈妈在大长公主别苑里住几日再回来的。
沈瑞也没空理会这些内宅琐事,他日里公务繁忙,最近各地报灾报匪的折子尤多,而万卷阁那边的工程业已收尾,该是书坊这边刊印的新书往那边送的时候了。
万卷阁因合了朝中文臣的口味,又有内库拨银,修建得极为迅速,本是想抢工在万寿圣节时进献皇上以为寿礼的,然而今年因是灾年,皇上免了万寿圣节一应例,连赐宴百官也免了,以节钱钞。
宫宴这部分开支直接作赈灾用,倒是让百官无话可说,唯有称颂皇上圣明,心系百姓。
万卷阁便就没“落成”,拟等正旦时博个头彩,届时就不能只是一栋楼了,内部各种设置,包括起码半数的书籍该当到位了。
万卷阁的设计沈瑞本也参与了,又将后世图书馆的一些设置和规章制度拿来借鉴,书卷分类摆放,如何安置阅读区、借书区也都颇有讲究,沈瑞近来也少不得常往西苑那边万卷阁跑。
青篆书坊这边也扩了几倍的店面,城里城外都建了分部,沈瑞还将刊印流程拆分,作流水线生产,又从青翼商事学堂、匠人学堂里拉来一批学徒“实习”帮手,以提高印刷速度。另一方面沈瑞也在书坊内设重金,鼓励匠人们改进印刷技术。
而自从在通政司看到了苏松、杭州等地皆有旱情的奏报,沈瑞就开始盼着沈琦从松江递消息来,想知道那边情形如何了。
北边在自家庄田和夏皇亲家庄田推广的种植术收到了还不错的效果,但那也是因为北直隶今年并不太缺雨水,南边如果因旱而减产,对进一步推广科学种田可能会产生不利影响。
这种等消息的时候,他又开始郁闷标行和车马行怎的没有立时就在松江府到京沿途铺设好。
如今也只北直隶到山东登州这一线的算是有些雏形,自从田丰往山西去了,山东这边也就搁置了。
不过田丰这趟山西也是不白去的,边寨民风彪悍,倒是叫他收了不少好手。只可惜生意上的事儿始终没甚进展。
天顺到弘治年间,明蒙的贸易多为朝贡贸易,且时断时续。而大明朝堂始终对蒙古心存警惕,一味加设诸多限制,导致了明蒙贸易中断。
虽然没了官面上的互市,但私市却是异常活跃,可以说不少边将都指着这进项活着呢,既是人家唯一的生财之道,赵弘沛个外来户又如何挤得进去。
这边又不比辽东,还不曾被“清理”过,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好多都直接牵扯到宫中大档,刘瑾的人更是乌压压的一片。饶是张永举着大棒查着粮仓草场,赵弘沛跟在后头捧着胡萝卜,也没哪头蠢驴撞上来。
倒是其中在山西布政使司任参议的沈珹给了赵弘沛些方便,却让沈瑞和沈瑛不曾料到的。
自通倭案发,与贺家决裂,分宗后宗房消沉,沈珹与其他房头就只剩下面子情。不说逢年过节,便是沈瑾、沈瑞成亲他也只是礼送到,亲眷一概不曾出现。如今倒是肯伸这个手了,不知道是有心回归宗族,还是看着边关有利可图,想着插上一脚。
沈瑞和沈瑛对宗房以及沈珹先前种种作为已是十分不满,现下也只静观其变,且看他日后待如何。
过了几日,被派剿匪的人员名单明旨发了下来,沈瑞见高文虎也在列,便知小皇帝这是着意培养能领兵的人手了。心下又不免为张会惋惜了一回,若是张会此时不守孝,想来也会有机会历练一二。
张会想也是对这事儿颇为上心的,且高文虎与大家交情莫逆,又明晃晃是寿哥看重的人,张会便找了沈瑞商量,将山东布的车马行、通讯网说与高文虎,只盼他能早立军功。
沈瑞自然应下,两人带了杜老八并田顺等人到高家,私下与高文虎说了种种布置,放才又邀游铉等当初与高文虎交好的朋友高文虎饯行。
游铉对高文虎能真刀真枪的剿匪去无比艳羡,只是他个子虽高可实打实的年纪尚小,别说游驸马不会放了他出去,就是皇上也会因他小而暂不会用他。
众人又是好笑又是宽慰他一番,鼓励他在京卫武学好生学本事,二三年后自有他的用武之地。
送走了高文虎,沈瑞一直苦等的松江消息也来了,只是,和他所等的内容全然不同。
扬州首富杜成被一伙儿不知名的匪盗灭了满门。这桩事还不曾有消息到通政司,却出现在松江家书之中,一路快马送到了沈瑞手上。
沈瑞与沈瑛看着手中的书信,脸色一时变换。
信是沈瑾和沈琦分别写来的,说的是同一桩事。
扬州首富被灭门的消息没到松江呢,就有人雇了个乞儿投书给沈瑾,叫他动用张家的关系将这桩事抹干净,否则,就要把当初沈源孝中与丫头行房有孕的事儿翻出来,甚至赖到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