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没想到,谢方知竟然也知道得很少。
“那上一世到底……”
“也许傅臣成了治国安邦的能臣,也许七皇子倚重他也忌惮他,他最终步了谢家的老路,又或者将宁南侯府的传统继承下去……或者,起兵谋反。”
最后两个字声音很轻,可谢方知一想起那一日傅臣冰冷的眼神,便觉得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好歹他与傅臣也算是认识这么多年,若背后没人做推手,即便两个人要因为朝堂上的利益而分道扬镳,也不会决裂得如此彻底。
谢方知的一切推测都是有端倪的。
比如,大婚之夜那一盏酒。
谢方知按了按自己的额头,绕开了话题:“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如今时间赶,也来不及细说。谢某只是觉得,四姑娘上一世有心结解不开,这一世若要尝试,也不该冒险,不如商议个万全之策来,再作行动。”
“原本就在想。如今你最知我底细,我也不瞒你。”姜姒实则是个很坦诚的人,尤其是在谢方知的面前,“傅臣此等郎君,错过了哪里寻第二个去?他体贴,护我,重我,也发誓不骗我,纵使上一世他有千般万般不是,如今他也不曾对我不起。女子这一辈子,又能遇到几个似他这般用情之人?我不是铁石心肠,我还爱过他。纵使要叫我死心,也最好明明白白地,否则我以为是我错诬了他。”
重活一世不就是为了改变吗?
她与傅臣,指不定能有个好结局?
姜姒喝了一口酒,如今钻进牛角尖了。
谢乙虽是局中人,可看得原是比她清楚的。
可他也知姜姒这一颗心,从来没在自己的身上,那些个情情爱爱,从来都牵挂在傅臣的身上。
更何况,傅臣乃是上一世伤她甚深之人,也必定叫她印象深刻,所以她所有的目光近乎都落在了傅臣的身上。
以傅臣的本事,这等的人品与才学,又怎么可能不能俘获一女子的芳心?
姜姒两世为人,加起来也没二十年,哪里去磨一颗磐石心?
姜姒这样想,也没错。
即便是谢乙,重活一世之后也不能将两世之人匹配上,有时候恨之入骨,有时候他们又兄弟相称,一如昔年。
皇爷还没死,太子也没倒,七皇子还是七皇子,傅臣还是傅臣,他谢方知还是谢乙,而不是小谢相……
“兴许你是对的。”
但凡那件事没人插足,也没人在背后搞鬼,他谢乙再怎么喜欢姜姒,也只敢在心里压着,断不敢胆大包天至那般田地。
后来,也都是将错就错,留给他们的也不过是死路一条,去何不去得潇洒风流一些?
虽则最后又挣扎出千万般不想死的意思来,可他终究还是死了。
谢方知很累,从来没有过的疲惫。
他知道的比谁都多,想的更远超姜姒,姜姒因见识所限,只得半个后院半个侯府,谢方知却是天下事皆知,有时候一块儿堆上来,他都忙得抽不开身。
他带给姜姒的苦楚太多,而姜姒从没喜欢过他,这样来看,叫她嫁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若姜姒没将这话说开,说她中意傅臣,那谢方知或恐还可骗骗自己,也许她心里有我。
可现实是,姜姒明明白白要选傅臣,他一个插足进来的,又能说什么?
姜姒如今已无言以对,谢方知的消沉也传递到她这里,让她好一会儿没说话。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问题想问。
“上一世,我喝了丫鬟端来的鸩酒,说是我三姐姜妩叫人送来的。之后一梦回了柳镇,我便在想,谢公子当日对我摇头,说不知那替身是何人,如今姜姒再问谢公子一句,当真不知吗?”
“……如今你要嫁给傅臣,知道了也是平添心结。”谢方知淡淡地,可手指甲已经压在酸枝梨木桌上,出了一道道的深痕,只是姜姒看不见罢了。“四姑娘莫不是想与那人叙前缘?”
是了,这等不正经的口吻才像是自己。
谢方知心里说了一声,便感觉面上一凉。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举袖抹脸,浑不在意,如今倒是忽然找回了精神一样,道:“四姑娘恼羞成怒又泼我酒,难道是被我说中了?”
“是啊,被你说中了。”
姜姒知道他不正经,索性也跟着不正经起来。
破罐子破摔,谢方知又不是不知她底细,冠冕堂皇的话她都懒得讲了,只道:“若找见这人,未必不可续续前缘,才华不低谢公子,风度不输傅如一,翩翩好儿郎,上哪儿寻去?谢大公子若知道,到底不如成全了我们这对儿苦命鸳鸯?也算是阴差阳错一桩好姻缘。”
“……”
那一刻,谢方知真的很想起身将这女人按到自己身下去,叫你胡说八道!
这满嘴的胡言哪里像是个闺阁姑娘?
可他又痛得快言语不出,抓心挠肺,恨不得此刻自己已然化成了灰去。
千般难,万般险。
谢方知终究知道她如今也学得一副胡言乱语,十句话里只有半句真,戏谑道:“成全你们有何难?四姑娘要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才华不低谢公子,只有我自己,风度不输傅如一,天底下除了我还能找到谁?如今,四姑娘不嫁傅臣,立刻与我双宿□□去,可好?谢某定对姑娘一心一意……”
姜姒默默地举起了自己手中的酒碗,看向他。
谢方知自动闭了嘴,眼底那神情已然复杂到极点,末了只有一点寒夜星子般的静寂。
耳边终于清静了,姜姒将酒碗扔了下去,冷笑道:“你自视甚高,只可惜不入我眼。谢公子,若你知道,不如告诉了我,也好免过今世一场灾祸。”
“四姑娘若是知道了,心底不会有心结吗?”谢方知出奇地冷静,“一日夫妻百日恩,偏四姑娘心底未必不恨此人。不知道尚罢,若知道了,傅臣此生又不负你,岂非平白痛苦?”
“……”
此言不无道理。
姜姒竟然轻而易举地就被说服了,约莫她自己心底也是这样想的。
是,有些事,不知道更好。
傅臣若不负她,这辈子为什么不好好过呢?
姜姒道:“我只等事起那一日……不若我二人什么也不做,谢公子暗地里查傅臣那边,且瞧个明白,谢公子知道得定比我多。若他有半分欺瞒于我,还请谢公子不吝告知……姜姒,真只有来生再报了。”
来生……
来生是他为她当牛做马也抵偿不了吧?
谢方知只觉得自己穿着一身盔甲,可盔甲下面全是淋漓鲜血,而他面色如常,甚至笑一声:“谢乙此生只为美人折腰,四姑娘上上美人,使唤谢乙,应该的。况,若是四姑娘他日贵为侯夫人,可也欠着谢某许多大人情呢。”
坦坦荡荡的谢乙,顿叫姜姒生出不少好感来。
她也淡笑,又道:“若他负我,替身之事,还请谢大公子告知于我。”
谢方知道:“果要与此人再续前缘?”
“……再续前缘?”姜姒凉薄地笑了一声,清亮眸子看谢方知,声音舒缓而柔和,只道一句,“碎尸万段吧。”
那一瞬,谢方知的手从桌面上垂了下去,笑得已有些勉强,略一眨眼,又将情绪藏回去,笑道:“届时谢某定将此人亲手交到四姑娘手上,叫四姑娘泄去心头只恨,千刀万剐,叫此人,永世不得超生。”
这话说得歹毒。
也许那人也只是听命从事罢了……
才华这等东西,只要事前有人捉刀代笔,无一不能伪装。
先头姜姒所言,也不过都是戏语。
若傅臣不负她,这人谢方知定会悄无声息处理掉,姜姒权当上一世的事仅仅黄粱一梦,不曾发生;若傅臣负她,妾让她看看自己到底是怎么栽下去,又是哪些人害她栽下去。
原本一个人也怕,可如今多了个谢方知,她心里倒安定下来。
背后虽有姜荀等人撑着,可姜姒毕竟不能对他们说这些,可对着谢乙,她什么丢脸和狼狈都已经在他面前了,不管是肮脏拙劣手段还是天真愚蠢内心,谢方知都了然于胸,姜姒反倒敞开了,一笑起来时候反而越加明艳。
殊不知,这明艳越是灼人,落入系诶防止眼底越是叫他心肺俱焚。
两个人前后喝完了一坛酒,待到人将姜姒扶走时,谢方知已经觉得脚下有些晃。
他不知道是酒让自己晃,还是他从姜姒口中探知的那些叫他晃悠,像是踩在云端上一样,下一刻就要跌下来。
靠着门板,谢方知紧紧按着自己额头,想要往前面走,却打了个趔趄,一手扶了桌角,另一手按着心口,不知觉间竟已经笑出了声,苍白得很:“我只恐你未必会被傅臣所伤,回来却要被我狠狠伤一回……”
他说了,可她不信。
又怎么会信呢?他原也轻描淡写说,而姜姒也是戏语,根本不曾有什么“前缘再续”,她要的不过是“千刀万剐”。
姜姒未必喜欢傅臣,她只是寻找一个让她彻底死心,也彻底心狠的理由。
不管结局如何,但凡傅臣负了她,她便有理由开始报复,只因她心底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善念,毕竟此世傅臣什么也没做。
她背后有姜阁老,有姜荀……
陈防己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这一世姜荀姜姒也没得罪陈防己,她手里每步棋都是好棋,也难怪有底气做这些了。
她就是要傅臣伤她个彻彻底底,好磨没她那一点善心肠。
有时候谢方知想啊,他怎么会这么了解姜姒……
这女人才是彻头彻尾的虚伪,又阴险又阴暗,偏偏谁都觉得她温婉柔美是个好姑娘。
可纵使他知道她对他乃是利用多于感情,也阻止不了他喜欢她。
便是叫他成姜姒手里一柄剔骨刀,他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