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她又重复了一遍,望着他澄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惊恐和讨好般的小心翼翼,她似乎只会说这句俄语,于是将其复述了好了几遍。老水手叹了口气,将手从口袋中抽出,朝她比了个手势,示意让她跟上。
这个亚细亚面孔的女孩大概是在船上迷失了方向,被发现后便跟匹温顺的小鹿一样跟在他身旁,无论他问什么,她也只是眨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摇头表示自己听不明白他讲的话。
老水手有些伤脑经,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他领着她来到了一扇铁门前。努力从自己老树皮一样满是沟壑的脸上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指了指那扇铁门,表达了希望她跟他一起进去坐坐的意愿。
女孩犹豫了一瞬间后,朝他回以点头与微笑。
这是间船员休息室,门的一侧是简单的铁质桌椅,另一侧则有电磁炉和饮水器。正值凌晨,老水手被刚才的冷风激得有些发寒,连带着空空的胃也痉挛了一般。走进休息室后,他从自己货柜中找出了一袋留了许久舍不得使用的茶包,为女孩泡了杯热茶,也给自己翻出点压缩口粮,就着热水将那酷似泥墙质地的食物咽入喉中。
女孩低着头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红茶,并没有端起杯子的迹象。
老水手注意到了她踌躇的模样,他也垂眼看向了那份红茶,那种由茶叶边角料制成的茶包泡出来的茶汤很浑浊,就像是一缸红黑色的染料。搁在以前,拿这种劣质的饮品招待从异乡来的客人的确不太周到,但如今这茶包已经是他现有物资中的奢侈品了。
他又打量了一下女孩考究的衣着,莫名产生了一丝窘迫之情,除了茶包外,他只有用作维生素补充的人工果味冲剂了,那玩意儿显然不适合在这样的天气下用热水冲饮,正烦恼的时候,女孩突然双手捧起了那个搪瓷杯,朝他结结巴巴地挤出了一句变调的俄语:“感谢您。”
老水手愣了愣。
女孩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茶,脸上露出了惊喜而满足的笑容,她指了指手中的热茶,朝他再度开口:“感谢您。”
老水手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客气,随意一些。
两个人相顾无言地坐了一阵子,直到船体的颠簸突然增剧,杯中的水晃动起来,弹出的水花在空中绽开,飞溅到了杯外。
——船队已经进入暴雨地带了。
老水手叹了口气,他收起了自己的杯盘,从口袋里摸出纸和即将用秃的铅笔,在上面涂画起了一个简易的船内平面图,他在这张便签上给她标注了一间处于船舱尾部的房间,那一带没有任何船员驻留。
足够她安全地度过剩下的航行时间。
老水手将便签纸塞到了女孩手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休息室。
回到了自己的船舱后,老水手将口袋中的手.枪放到了抽屉里,继续躺在硬铁床上闭目养神。
他的确是有些上了年纪,人上年纪就会老糊涂和健忘,所以他选择性不去在意这个来自泛亚洲共同体的女孩是怎么出现在这支隶属于新欧罗巴联盟势力的舰队里的,这支编制了四艘战舰的船队可不是什么民用船队,这个世上没有所谓的民用船队了,她显然也不是船客,哪有船客会拎着自己的皮箱在大清早的甲板上乱走?
他只知道这个来自异乡的女孩面善,让他看着打心底里舒服,这就够了,在乎那么多细枝末节干什么呢?这个世界已经够糟了,人与人之间就别太苛刻了。
老水手翻出了口袋里的照片,那泛黄的纸片上镌刻着已然褪色的时光,但是上面女孩明媚的笑容仿佛还是昨日的光景。
自己的女儿,似乎也是在那个少女这般年纪的时候离自己而去的。
兴许是触景伤情带来的疲倦,这次他很快就入眠了。
当老水手再度从梦中醒来时,船体已经恢复了先前的平稳。他起身回到了与女孩分别的那间休息室,里面空无一人,仿佛之前的相遇只是他在打盹时一场幻梦。
于是他又回到了甲板上,此时的日轮悬挂在正南方的高空,是正午十二点,北冰洋里一天当中最暖和的时间。他走到了女孩之前伫立的地方,掏出望远镜看去,顿时了然。
船队已经驶过了积雨云笼罩的海域,现在目视内的天空云淡风清,阳光穿透了大气层,无私地洒在海面上,海域上明明仍有波涛在起伏,却莫名给人明镜止水之感。到了这片区域,就连风浪都得收敛一点。
女孩之前凝望的是北地群岛所在的方向。船队与北地群岛还有数百海里的距离,岛屿本身还远远没有进入视距范围内,不过那根屹立于岛上直冲云霄的巨柱已经在层云之下若隐若现了。
女孩看的既不是浮冰,也不是大海,她凝望的是那棵“树”,那棵从北地群岛上拔地而起,将天捅了个对穿的金属巨树。
巨树的主干高度足有一万米,末端已经伸展到了大气的平流层。它仿佛是北欧神话中连接了天地的世界树,根部吞噬了整片群岛,在平流层开枝散叶的枝干则几乎完全掠夺了上方的天空,似要抓住太阳一般……这种人工永远无法达成的造物称之为神迹都不为过。
不过比起神迹,叫做天罚要更加恰当吧?
现在的时间是2054年,一支由百年前二战时期诞生的旧时代舰队正行驶在这个新世界的汪洋上,与船队相望的,是在二十二年前突然在地球各处出现,致使整个地表文明倒退了接近八十年的巨树。
“硅晶树……”老水手喃喃出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