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里远的路程,转眼就走过了一半儿。淮安城轮廓越来越清晰。在数以百计的灯球火把照耀下,暗灰色的城墙显得格外巍峨。走在黑暗处,黄老二每次抬头,都能看到敌楼上高悬的牌匾,还有上面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像城市的两只眼睛一般,居高临下,俯视着外边的旷野。
不停地有几串寒星在牌匾下闪动,是守军兵器倒映出来的火光。为了防止重蹈去年徐州失陷的覆辙,他们表现得极为敏感。稍微有风吹草动,就将成排的羽箭朝东门外射下来。以至于黑暗中不知道多少夜间才会出没的小动物遭受了池鱼之殃,被射得就像刺猬般,一个个倒在城门与河岸之间的空地上,嘴里发出绝望的悲鸣。
“我这边是疑兵!”黄老二在心中再度重复自己的任务,松开肩膀上的绳索,将炮车停在了距离城门三百步远的空地上。
其他几辆炮车缓缓推过来,在他身边一字排开。彼此间隔着十步左右距离,仿佛一头头翘首以待的猛兽。
“队长,吴秀才他们,能行吗?”一号炮的炮长冯五凑上前,不是问何时开炮,而是替吴良谋等人担心。读书人金贵,普通人家攒上两代人的钱,才能供一个孩子去读书。而那队去钻阴沟的勇士里头,却有一成半以上为读书人。让大伙想起来就觉得心疼。
“一定行!”黄老二狠狠瞪了他一眼,自己给自己打气儿。“他们一定行,都是读书的秀才,比咱们机灵。”
‘他们必须行!’此时此刻,在他心里边,响起的却是另外一个声音。‘吴秀才自己也亲口说过,不能给者逗挠太多时间。给他的时间越多,被他拉成同伙的盐贩子们越多。那些盐贩子,怎么不把自一家老小都腌了,挂在树枝上风干?’“呱呱——呱呱——呱呱——”河滩上,响起一串青蛙的叫喊。死寂的夜里,它们是最喧闹的存在。黄老二被蛙声吓了一个哆嗦,回过头,以极低的声音命令,“装药,装发烟弹。尽量瞄准敌楼,熏死那帮狗娘养的!”
“三号弹,三号弹,上画着一个红叉子的那种!”几个炮长借着蛙声掩护,将命令迅速传开。装药手们利索地打开木箱,将盛满了火药的纸袋子用刀子割破,借着头顶上的星光,小心翼翼地将火药倒进了炮口。然后再从另外一个木头箱子里翻了翻,找出一枚表面画着红叉的开花弹,检查了一遍引火的药捻子,缓缓地放入炮口,用木棍连同火药一道,慢慢压紧,压实。
“呱呱——呱呱——呱呱——”四下里蛙声更大,吵得人心脏直往嗓子眼外跳。黄老二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在蛙声里分辨。
他听到水流相击的哗哗声,他听见徐徐而起的晨风。他听见有野鼠、水獭之类的小兽,沿着河岸悉悉索索,却就是听不见来自北方的半点动静。
吴秀才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在这世界上出现过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陈德也跟着消失了,不知道是死于守军的盲目射击,还是被水流直接冲进了黄河。朱八十一也消失了,一道消失的还有那几百战兵、火枪手和掷弹兵。唯独他黄老二和他的铜炮还在,焦急地等在又湿又热的黑夜中。
曾经有一瞬间,黄老二简直想跳起来逃走。他是个铁匠家的孩子,家传一身好手艺,没必要冒这个险,马上取什么功名。那都是读书人瞎说,徐州骡马巷几十户人家,谁家孩子曾经做到捕头以上?呸?做梦,祖宗坟头位置没那么正!
然而肩膀上的铜牌,又死死压着他,让他没勇气挪动脚步。那是百夫长才有资格带的护肩,虽然他手下只有六门炮,四十几个人,但也是百夫长。如果将来左军继续扩张,他就是第一任炮兵千夫长,炮兵万夫长,乃至炮兵大都督。
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上千门铜炮归自己一个人指挥。举手之间,天崩地裂,所有勇气就立刻又回到了他的身体内。谁说祖宗坟头没埋正?跟着朱都督,什么没有可能?在朱都督醒来之前,大伙见过手雷么?见过铜炮么?见过火绳枪么?!既然都没见过,谁说铁匠的儿子不能当万夫长?!
“嘎嘎嘎——!”一阵低低的野鸭子叫,从背后的草丛中陆续传来,打断蛙鸣。是河滩上常见的那种绿头鸭子,公鸭求偶的时候最为噪呱。而此刻是盛夏,母鸭早生过蛋,小鸭子也早就在芦苇丛里头钻来钻去。
黄老二一个激灵跳起来,抓起令旗上下挥舞。“一号炮,开火——!”
“嗤!”一号炮位的炮长用火折子点燃炮捻,一眼不眨地看着火星朝炮膛内窜去。“轰——!”红光闪烁,香瓜大的炮弹呼啸着落进敌楼,炸裂,冒出滚滚浓烟。
“二号炮,发射——!”黄老二像疯了般,跳着脚大喊。“其他人,给我动起来,咱们是疑兵,疑兵也得有疑兵的样子!”
“咚咚咚!”“当当当!”“杀啊,杀啊!”护送炮队的辅兵们敲打着锣鼓,一队一队跑向河滩。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喊杀声中,古老淮安,慢慢开始战栗,战栗,直至从睡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