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带着笑,目光却?笔直地投向对面?的谭青麟,眼锋凛冽。谭青麟不置可否的神色,笑了笑:“徐兄,按理说,你人既然都远道而来了,我是应当把?她?还給你的,但咱们十几年的老同学了,以你对我的了解,你觉得,我这样的真?小人,会甘心就这样把?人交给你?”
徐致深和他对望了片刻,唇角含着的那丝笑意?渐渐消失,脸色变得凝重?了。
“否则呢?”他反问,“你是预备永久将我妻子留在?你的身边,占为己有,还是打算与国民?意?愿对抗到底,甚至不惜再次一战?尽管你之前没能如约出现在?和我应当并肩的战场,但我以为,这还远不到再起内战的程度,新国会召开在?即,只要在?不战的前提下,一切都可以谈,这也是总统的意?思?。”
谭青麟冷笑:“好一个堂堂的借口!就是不知道这些人里,从上到下,有几个是真?心共和,几个是另有所图。我既事败,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演戏给谁看?徐兄,你不会真?以为,有了这个所谓的新国会,从此人人一心向公,中华真?就昌隆兴盛,国运恒通吧?”
徐致深沉默了片刻,说:“人心所归,唯道与义,这是古人治世之准则,放在?今日的法理世界看,貌似过时?。我也曾踏上过歧路,险些不归,时?至今日,经历的事情多了,才有所领悟,公理道义,古今一同。我既到了今天的位置,时?局于我而言,唯‘尽力’两字而已。人各有志,我不强求你如何。但我的太太,只要我今天还有一口气?在?,我是必须是要接回来的,这也是我来的目的。谭督军,烦请你将她?带出来吧!”
谭青麟盯着他,神色讳莫若深:“我若不放呢?你打算如何?”
徐致深和他四目盯视了片刻,取出随身携带的那把?左轮,放在?了桌上。
谭青麟瞥了一眼,失声大笑:“徐兄,不瞒你说,今早听到你只身前来的消息,我有些惊讶,也很是佩服你的胆色。只是老实讲,你不会以为,凭你手中这把?左轮,我就能心甘情愿放人?”
徐致深看着他笑完,淡淡道:“我已经说过,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今天我是必须要接走太太的,偏偏你又执意?不放。倘若我没料错,这似乎已经成了你我之间的个人私怨。既然这样……”
他拿起了左轮,褪出六颗子弹,剩最后一颗,压回去?,随即转动圆形弹匣,在?机械绕着轮轴飞转发出的轻微的悦耳摩擦声中,猝然压住,阻挡了它的旋转,然后抬起眼睛,看向对面?的谭青麟。
“中国人讲究先礼后兵,我深以为然。我知道你对我太太有追求之意?。我记得俄国有个诗人,名?叫普希金,曾为捍卫爱妻的名?誉而与情敌决斗,虽不幸喋血身亡,却?留下了身后的不朽美名?。我既无法用强迫的方式逼你将人交出,那么今天你我不如也效仿西方,各自以左轮向自己开枪。我徐致深今天为了自己的女人,可以和你赌命,生?死在?天,你敢不敢接受?”
谭青麟盯着他。
徐致深拇指慢慢按下枪栓,开了保险。
“少则一枪,最多七枪,你我之中,必有一人倒下。谭老弟,你虽自称真?小人,但我对你,也是略知一二的,我若不幸饮弹死去?,我太太虽会伤心难过,但有你代我照顾她?后半生?,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我先开这第?一枪。”
他举起左轮,将枪口对准自己一侧太阳穴。
议事厅里,死寂一片。
徐致深双目紧紧地盯着对面?的谭青麟,食指慢慢扣动扳机,最后猛地一压,随着撞针被牵动发出的轻微咔哒一声,这一枪放空,跳了过去?。
徐致深神色如水,放下左轮,推到了对面?,望着他。
周围依旧死寂,听不到半点?的杂声。
谭青麟眯了眯眼,在?徐致深的注视之下,伸手拿起那把?左轮,慢慢抬手,也顶到了自己的太阳穴,停顿了片刻,猛地扣下了扳机。
“嗒”的一声。空枪。
谭青麟闭了闭目,放下了枪。
徐致深接过,朝着自己太阳穴扣下了第?三枪。空枪。
第?四枪,依然是空枪。
至此,两人已经各自开过两枪了。
上天很是眷顾,还没有人倒下,但是气?氛越来越凝重?。
到了第?五枪,轮到了徐致深。
他拿起枪,在?对面?谭青麟紧紧的目光注视之下,对准自己的头,凝神片刻,再次扣下了扳机。
一滴汗水,从谭青麟的额头倏然滚落,他的眼睫,飞快地眨了一下。
哒的一声,撞针声后,依旧是死寂。
徐致深看着谭青麟,将手里的枪,再次推到了他的面?前。
“倒数第?二枪,该你了。你我之间,今天谁的运气?更好,就看这一枪了。”
他一字一字地道,声音异常的清晰。
谭青麟闭了闭目,看着那把?再次回到自己面?前的左轮,伸手慢慢地握了起来,举到自己的太阳穴上,闭上了眼睛。
良久,他的食指动了一动,微微下压,却?又顿住了,在?凝固的几乎窒息的空气?里,他忽然睁开眼睛,将那把?左轮抛在?了桌上,苦笑:“徐致深,算你狠,我输的心服口服。她?人就在?后头,我这就叫人带她?出来。你们走吧。”
徐致深注视着他,微微一笑,颔首道:“那就多谢谭老弟了。”
谭青麟大声叫着副官的名?字,吩咐了一声,很快,甄朱就被带了过来。
她?进了房间,看到徐致深的那一刻,脚步停了下来,闪神之间,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尖叫着,“啊”了一声,像只小鸟一样,飞奔着扑向了他。
徐致深露出笑容,朝她?快步走来,伸出双手,将她?一把?接了,紧紧地抱住。
“是我不好,没保护好你,来迟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比的愧疚。
甄朱双眸水光莹莹,泪珠就在?眼眶里打转了,脸上却?带着笑,吸了吸鼻子,摇头说道:“我没事。”刚说完话,眼泪就滚落了下来。
徐致深抬手,替她?轻轻擦去?面?上的泪痕,低声安慰。
甄朱终于从乍见到他的失控情绪里稳住了心神,把?脸埋在?他胸膛上,胡乱蹭了蹭泪痕,挣脱出来,见谭青麟还站在?那里,神色僵硬地看过来,目光里又似带了点?沮丧,桌上却?放了把?枪,也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迟疑了下,抬眼看向徐致深,低声道:“咱们可以走了吗?”
徐致深颔首,转向谭青麟说道:“那么我就带我太太先行离开了。多谢谭老弟这些时?日对她?的照应。”
他走到桌边,拿回了左轮,再次打开弹匣。
那颗唯一的子弹,赫然就夹在?撞针之前。
他将这颗子弹取出,竖立在?桌上,微微一笑:“这颗子弹,我就留给谭老弟吧,算今天的一个纪念。”
他收枪,朝甄朱走去?,牵了她?的手,带她?走出了这座房子。
谭青麟怔怔望着两人双双离去?,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慢慢地坐在?了身后的一张椅子里,神色凝固,良久,视线落到徐致深留下的那颗子弹上,伸手过去?,拿了起来。
他原本只是无意?识的举动,拿了起来,却?觉得有些不对,微微蹙眉,手一停,低头看了眼,再次托着子弹掂了掂,脸色一变,双目露出不可置信的诧异神色。
他立刻将子弹拧开。
果?然如他所想,这竟是颗完全拆去?了弹药和底火的空弹!无论发射多少次,都不可能出膛!
谭青麟惊呆了,盯着这颗空弹,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死死盯了片刻,发觉空弹里仿佛还有什么东西,立刻倒扣,只见里面?掉出来一张折叠的整整齐齐的小纸条。
他迅速摊开纸条,看了一眼,脸色再次发青。
纸条是徐致深留的,说:“谭督军可还记得前次你于天津张府以空枪对我头额一事?来而不往,非礼也。徐某今日以空弹相还,别无多话,只有一句,身处高位,同根兄弟,枪口当一致对外,你我共勉。”
谭青麟猛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冲了出去?,跑到门口,却?又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他的副官听到动静,急忙上来,问道:“少帅,真?这样把?人放走?这样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谭青麟转头,盯着桌上的那张纸条,长长地吐出胸中一口憋的快要叫人吐血的郁气?,慢慢摇头,沉着脸,说道:“让他们走吧,不得阻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