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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被树影搅碎的月光落进屋里,又从桌上没合拢的小镜子一跃而起,落在布娃娃的黑漆漆的眼珠上,那眼眸仿佛被月光磨得很透,很亮。
万籁俱寂,或许算不得上是万籁俱寂,因为床头挂着的石英钟还在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
陈一觉得十分无趣,鬼是不必睡觉的,但人需要——余悠悠已经睡的很死了,除开打雷,估计并没有什么能将他吵醒的了。
因为陈一忘了告诉余悠悠自己是不必睡觉的,所以少年甚至笨手笨脚地给他缝了一个和身上大花袄同款的小枕头,就放到了他的枕头边。
当青年看着余悠悠十分努力往那个充满了六七十年代朴素的社会主义革命风的枕头里塞棉花,还是默默将那句“其实我不用睡觉。”给咽了下去。
毕竟少年缝制枕头的时候可是拿出了当初考高中都没有的钻研劲儿和认真劲儿,这甚至让陈一一度又想起了对方童年那段扮女装的不可回首的惨淡往事。
难道是从前留下的后遗症?他暗自想着。
余悠悠将头转了过来,好奇地问:“什么从前留下的后遗症?”
陈一汗刷一下落了下来。
没什么没什么。
对方一脸狐疑。
“好啦!”
缝完枕头的少年看起来兴奋得就像得到了整个世界。
陈一被自己这不合时宜的想法惊到了。
得到了整个世界?
什么烂俗形容。
余悠悠分别用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了那个大概只有他掌心六分之一大的枕头,少年以一种期待甚至仿佛落满了小星星的目光看着他。
连每个头发丝都毫不客气地写着“快夸我快夸我”。
陈一又因自己故意揣测对方仿佛恶意卖萌一般的心理活动感到恶寒。
可面对那双亮晶晶的,充满希冀的眼眸。
青年实在说不出一个坏字,于是他不得不背叛自己的本心,十分艰难地说——手艺还可以。
“是吧!缝的超级好吧!”余悠悠就像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夸奖一般变得兴奋起来。
当然这份兴奋很快就被人用冷水泼凉了。手拿宝器鸡毛掸子,脚蹬宝靴棉拖鞋的余妈一脚踢开了门:“余悠悠,都一点多了!还在这里不睡觉!明天早上不要起床了是不是!”
刚刚打了胜仗凯旋的少年将军也一下耷拉了下来,大概即便是古时候的皇帝也没办法抗拒自己母亲大人的命令。
于是余悠悠只能弃械投降:“妈,马上睡。”
而他也的确如同自己说的那样,倒下就睡着了。
而陈一就这么硬生生睁着眼睛睁到了三点钟——布娃娃哪能眨眼,更别说他的眼睛只是简单缝上去的两颗扣子了。
坐在床头的,小小的,迷你的布娃娃仰起头来,他的目光直直注视着窗外,然而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黑暗。
他满脑子都是喧哗的画面,吵的他不得安宁。这画面一会儿是头发烫着卷的青年在大雪纷飞的凛冬,与他一起提着购物袋走在大街上。购物袋里就装着两个人都喜欢的牛肉卷,羊肉卷,土豆,金针菇。
下雪当然要吃火锅。无辣不欢的陈一这样说。
他甚至还十分恶劣地将自己冻得冰冷的手伸进对方的脖子里,嘴里还嘻嘻笑着说:“请你吃冰棒。”对方冷的一个哆嗦,却并没有将他的手抽出来,只是说了一句:“好冷。”
这画面一会儿是在滂沱大雨中,一辆鲜红的车从悬崖直直坠落,如同一支一旦拉开后便没有办法轻易收回的长箭,携着无可阻拦之势,坠入万丈地狱。
而车中人不知道,那地狱之中,或许正是他的心爱之人,在敞开怀抱,满心欢喜地等着他掉下去。
这个设想太令人沮丧了。穿着花袄衣的小娃娃慢慢滑进被子里,他沮丧地让被褥盖住了自己的视线,幻想着自己一点点沉入深蓝海洋,然后在冰凉又澄澈的海水之中窒息,接着死去。
可惜他已经是一只鬼了,还是一只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鬼。
陈一听着身旁人细微的鼾声,心口蔓延开的疼痛如涨潮的海水,又缓缓漫了上来,它吞噬了灰黑的礁石,并且有进一步将整个世界都一并吞噬的气势。
为什么鬼也是会痛的?他颇有些愤愤,甚至是有些咬牙切齿。
然而自以为十分尊贵,并且自尊心如同玻璃一般脆弱的陈家大少爷肯定是不会承认的。
他甚至不愿意面对自己是在心痛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