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明的石矿工地上丢满了破烂的簸箕,大队部请来的几个男人起早摸黑地劳作,一镐头一镐头地刨土,一锄头一锄头地整理,一铁锹一铁锹地铲土,一簸箕一簸箕地将土颠上手扶拖拉机和人力板车。
拖拉机手在等待时分,无聊得一根接一根抽烟,烟头丢满了旁边的草丛,人力板车似乎装车的效率更高,但它的一个来回却可无形地消磨掉镐土者的斗志。
俞大明和俞香兰隔三岔五地探视现场,“除帐”进展得远不似预期那么理想。
手扶拖拉机突突的声响闹腾了场面,看着似乎异常热闹,但俞香兰心头却开始发怵。“除帐”的每天里净是支出,眼看着一叠又一叠的钱往回送,可这路一直都不见修到头,矿石仿佛还藏得挺深。
她不由得捂起了胸口,说了后悔的话,:“大明呀,我怎么这心底总觉得不踏实,这心悬得慌!除帐要除到哪年哪月呀?怎么好像没个底似的。这些钱都是几个孩子的,可不能给搞没了。”
俞大明哎了哎说:“你哪一次遇到事不比我笃定?怎么这次轮到你慌张了呢?我问过其他矿主,都是一回事,除帐完就可以日进斗金啦。”
俞香兰用大拇指摁了摁太阳穴,哼哼唧唧地哀叹:“我还是不放心,这钱花得如流水,天天开工资,付运费,交管理费,哪年哪月看得见收成哟,可别等钱花光了,还不见进帐。”
刘娜听着俞香兰的唠叨,也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悬得慌。因要投资石矿场,俞敏洪的钱都寄给了俞香兰,自己的荷包瘪了又瘪,再没涨起来过,听见俞大明在安慰俞香兰说:“放宽心吧,幸好几个孩子还都在日本挣钱。”
俞香兰喃喃自语地说:“这几个人也就海海最有出息,但我也不能净糟蹋他的钱。”
刘娜霎那间无比眷恋起日本的好日子来了,感到只有那样的日子才能令人感到踏实。
除了俞婉娉,俞敏俪看上去是家中最悠闲自在的那个人,她埋头于她的备课上课和画画,一副无问锱铢的恬淡,可她深深地害怕自己的心湖泛滥成灾得随时有决堤的风险。
林书轩的信每周准时必达,俞敏俪也总能在第一时间从邮差手上接过。她恼怒着自己这种似是心有灵犀的等待,也恼怒着自己终究无法无视来信的那份软弱。
林书轩的来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看起来不过只是他的心情随笔。他写得安静平和,似乎成年人的心情就该波澜无起。俞敏俪刚拆开的这封信上写着:
1991年12月1日天气晴朗
今天二叔的寿山石加工厂开工剪彩,整个家族的人都去热捧,无一缺席。加工厂设在了镇里,爷爷也拄着拐杖到了现场,他的病体衰弱,但精神抖擞。二叔的事业更上了一层楼,或许心情愉悦就将使他的病不治而愈。二叔是爷爷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也是整个家族的领头人。我家在加工厂参了股份,我的父母脸上笑颜灿烂。在剪彩后的宴席中,二叔又当场拍板要给他的兄弟们建厝。爷爷真心高兴,他不忘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一上午提了又提,二姑夫毛遂自荐为我介绍他的外甥女。下午时,那个女孩就来了。我以为她看到那些寿山石会眉飞色舞,可她没有。小健弟弟童心大发,引她去看一窝蚂蚁,她却一脚踩灭了蚁窝,小健笑她残忍,她脸色大变,怒而扬长而去。我想若换了那么一位女孩,一定会笑说,这定是天上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不小心翻了,撒落了灰烬点点,人间的蚁行即是天上的微尘。可她不在我的身边,所以我只好用这种方式思念。二婶与往时一般,又冷嘲热讽了一番,其他人照样不敢吭声,二姑脸色尴尬,而我轻松自在!
冬夜里的月色苍凉,俞敏俪临窗坐了许久,一遍又一遍地用心聆听林书轩的自说自话,像是看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对着一个树洞倾吐秘密。她默默地自语自叹:
谁在月下僵成了苍树
怜暮光里孩子无助的奔跑
书札里埋葬不了所有深情
轩辕之剑挥斩不断万古哀愁
……
俞敏俪在林书轩的信上,仿摹他的字体,一字一顿写下:谁可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