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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王兄——”
殷殷话别时,正当醒言面对着青黑的海水就将涉波而入,不知何故心中却忽觉有些异样,便转过头来问鬼王鬼母:
“莫非这鬼方的黑暗天幕到了这儿,真个是阴气消散、阳气大涨吗?”
“嗯?”
听到醒言这么问,宵朚婴罗对望一眼,心中忽生警兆;抓住远方飘来的一丝风尾嗅嗅,宵朚几乎与婴罗同时感应到,似乎周围那波动的气息中忽然掺杂了些奇怪的味道。
“这是……”
就在鬼王兄妹面面相觑时,周围本来明亮的天光却突然黯淡下去;原本一波一波冲刷着海滨黑石的雪浪烟涛,这时忽然息了浪头,安静下来。于是周围一时好像黄昏入夜,忽显得十分静谧。这时醒言立在岸头眺目远望,只觉得远方的海空中乱云飞动,好像有一团巨大的暗云正在朝这边飞快移来。
“嗯?”
感觉到那飞速移动的乌云中几分仓惶之意,醒言心里颇有些惊奇:
“奇怪,这里是鬼方大后方,怎么那片鬼云竟好像奔逃而来?”
心里这念头还没想完,那片慌乱的鬼云就飘到了近前;几乎只是在眨眼之间醒言面前这片原本清净平和的大海上已是黑云密布,千千万万个鬼影狂奔乱舞,四处的黑暗中鬼影幢幢,十分怕人。当然,现在醒言和这些鬼怪算是一伙,见它们慌慌张张挨挨挤挤地涌来,第一念头不是害怕,而是想搞清楚它们为什么一副溃败奔逃的模样。
这样疑问很怪就有了结果。在一片喁喁嘈嘈的鬼语声,纷乱鬼群中终于有一鬼越众而出,跳跳飘飘地来到近前,跟醒言行了个礼,便开始跟宵朚婴罗激动地报告起这场变乱的原因来。虽然,现在就在醒言近旁的这位鬼将并无实体,巨大的黑风袍盔下除了盔帽中飘动着两点荧荧闪烁的通红鬼眼外,其他都空无一物,但醒言还是可以从这副盔甲在空中乱颤乱抖的情形判断出,正在禀告敌情的鬼将正是激动非常。
“好个不开眼的南海邪神!”
听完部下禀报,宵朚筋肉虬结的雄武面容上浮上一丝怒色,转脸跟醒言说道:
“可恶,竟连我跟旧主人道个别,都要搅得不安生!”
原来刚才听这无身鬼将报告,说是那南海龙族镇守鬼灵渊的浮城大军,在多年的鏖战试探后,终于弄清它们烛幽西南方这处狭小的净土之滨,正是烛幽黑暗天幕鬼阴之气最弱之处。而烛幽鬼域这巨大无朋的黑暗天幕,一直是众鬼灵的天然保护物;每当先天气质吃亏的鬼族兵众不敌南海神兵时,只要退到暗无天曰的黑暗天幕附近,便鬼力大涨,常常能反败为胜,将追兵打退。对于这点,南海自然十分棘手,一直以来都在竭力探寻破解之术。在蹉跎多年、付出许多代价之后,最近他们终于探察到,原来就在鬼方后方大洋深处的西南方,鬼域边缘那处充满青白之气的狭小所在,阴气减弱,阳息最易侵入。在南海龙神部将的眼里,这处充满柔和洁净之光的净土,就好像给这个密不透风的鬼幕开了一个小小的罅隙缺口,让他们有机会大举侵入。
除此之外,凭着他们当中神力高强的部将放出灵觉仔细探察,他们还发现似乎这处难得的缺口,天生有一道阴幽之气十分薄弱的通道通向幽暗深沉的鬼方内部。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样阳和通道正是因为净土之滨是鬼方中得道的圣灵转生飞举之所,为了这些差不多已经脱离鬼胎的族灵顺利到达净土之滨,便从烛幽鬼方深处的九冥幽都开始,一直到醒言脚下的净土之域,有一条压抑鬼气灵机的通道。
正因如此,此时相对于那些误打误撞之下还有些懵懂的南海神兵来说,醒言身周这些熟知内情的鬼族上下,比他们更知道事态的严重。而有些凑巧的是,在这件事之中,当孜孜探索的南海神灵们百十年后终于找出一点破绽大举来攻时,却恰好也堵住了醒言琼肜这俩偶尔到访的访客回返之路。
因此,当鬼王鬼母指挥若定,重新集合起溃败而来的鬼族残兵在净土之滨前稳住阵脚时,醒言责无旁贷,也和琼肜一道跟一众鬼方首领同到面向西南的两军阵前,和那些处心积虑席卷而来的南海大军对峙。而当少年真个来到鬼方阵前,立到与南海战阵交界的海面上看到对面那南海大军时,竟一时被眼前扑面而来的壮丽气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就在前面那海阔天高的云天下,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铺陈了不计其数的神人兵将,个个都是神焰腾腾,金光辉耀,成千上万个闪耀着金红之色的神灵汇聚到一处,光影交错,金光灿烂,铺陈在眼前就好像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海洋;那些在真正的海水波涛上飘摇上下神焰纷飞的海神灵将,便像是流光溢金的海洋中动荡不停的涛浪。
立在这样刺眼的金色海洋面前,已在黑无天曰的鬼方中呆了几天几夜的少年,刹那间似乎已经眼盲;等过得一时眼睛稍微适应了一点,醒言再看看身后身前,便忽然发现此时自己正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边缘;光与暗纵横交错之际,饶是他极力镇定心神,也仍然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似乎只要一不留神就会倒在眼前这彷佛滚热熔浆般煊耀奔腾的金色海洋上。
这时候,正当他努力稳定住已经有些摇摇晃晃的身形时,忽然感觉到自己身边那小女娃正挨过来,双手死死扯住自己的衣袖——原来这样情景中即使那胆大包天的小女娃,此时在这样宏阔壮大的景象前也有些害怕。
也难怪她害怕;在这样生与死的神鬼战场上,一切温良谦恭都是无用废话。一线千里的光与暗边缘轮廓稳定前,光影模糊的交界上如开了锅般沸腾了数十下、眨眼间便是上百场剧烈的斗法完结。在千百个神鬼魂飞魄散之后,这光与暗的阵线才稳定下来,在醒言身前身后划下颜色鲜明的界限。战线甫一稳定,鬼怪们便忙着到处涌起阴冷的白冰壁障,南海的神灵们则肆意燃起光辉灿烂的火焰垒壁。直到这时,双方主将才有机会说话。
于是,就在这两军僵持之时,醒言对面那金色海洋中已奔出一将,骑着一头浑身披金戴焰的狻猊狮子来到阵前,无比威严地朝这边叫喊。和鬼方那些咿呀难明的鬼语不同,此时那神将正气凛然的话语醒言听得十分明白,稍听了几句,便发觉即使这样光辉璀璨的神兵灵将,到这样两军叫阵时也是满口老调重弹。那浑身吞吐着金白之气的神将话语里,翻来覆去也只是劝喻对面这些妖魔鬼怪们尽快束手就擒,这样便可获得他们龙侯大人的宽大。
在这位神将不遗余力的喊话之时,醒言听着听着,不知怎么就想起那次雪降罗浮之时,那南海的神灵也用着这样居高临下的神气,说着些自以为十分宽厚仁慈的话。一时间,本来等着看鬼王鬼母如何处置的四海堂主,心里忽然怒火蒸腾;愤怒之时,回头看看,只见那豪迈的鬼王满脸鄙夷,一言不发,似是不屑跟敌手作口舌之辩;那烛幽鬼母,此时也是沉默如水,一脸柔婉地立在鬼王身旁,似乎只将他认作主心骨,不再露面抛头。
见得这样,醒言便回身一礼,道:
“鬼王兄,婴罗姐,便让我去会会那南海的神将!”
一言说罢,他便拔剑在手,脚下生风,飘然向前越过数十丈,来到两方冰火壁垒之间大约数里方圆的缓冲地带上。
等到了光闇交错的中央,离得近了,醒言看得分明,原来这位在阵前跨狮叫喝的南海神将,身形健硕,凤目蚕眉,生得十分端正凛然;看他面相,大抵似是凡人三十岁左右模样。在他全身上下,则都是金袍金甲,光色鲜明灿烂;明光烁烁的甲胄鳞片中,又有许多股细小的金焰吞吐不定,将整个人衬托得金光灿烂。现在离得近了,仔细观看之下醒言才发现,原来那神将俊朗面容上煟然闪烁的金色辉芒,并不是因为身上金焰盔甲的映照,而是脸颊上确实流淌着一层稀薄的金色汁浆,如金汗般在脸上反复漫流。而他手上紧握的那柄流金巨镋,半月形刃口上雪光锃亮,整个镋柄上金焰纷流,十分绚烂。
就当醒言正留神打量时,对面那金面神将见有人奔来,也停了劝降之辞,愣了一下才高声喝道:
“来者何人?——看你面相,当为人道,为何跟那些鬼怪妖魔混在一处?”
听他问话,醒言也不多说,只简单回答一句:
“在下张醒言。你是?”
“张醒言?!”
醒言话音未落,那先前一脸傲然的南海神将忽的悚然动容,收起先前倨傲神色,又上下仔细打量了醒言几眼,便不觉微微点了点头,暗道:
“果然,没说谎。此人与祸斗城主所述那杀害无支祁将军之人,相貌倒是十分相像!”
原来这跨狮横镋的神将,正是南海龙域八大浮城之一焱霞关的副城主,名为须焰陀;这回前来征伐烛幽鬼方,拥有数万号称“妖火神兵”的焱霞关军众正是主力。说起这焱霞关部众,其实他们自成一族,都是城主祸斗神麾下的子民;传说中,祸斗神族天生属火,一向以烈火为食,十分勇悍。
再说焱霞关副城主须焰陀,听醒言报完姓名,也依礼报上自己姓名。于是这两军阵前,只因双方僵持,倒真个头一回出现少年以前常在茶馆评书中听过的场景:双方将领在两军阵前悠闲地互答。而这正气凛然的焱霞关副城主须焰陀,还似乎谈兴甚浓,只因见着眼前这传说中凶狠邪恶的少年一副清静平和的模样,便存了期望,开始不厌其烦地跟对手讲起道理来,期望少年有成的张醒言能够迷途知返,应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不再和鬼方恶鬼、四渎恶龙混在一起,为祸四方——
听得这威武神将这样絮絮叨叨,醒言倒觉得十分可笑;不过可笑之余,他倒还真有些感激,因为从须焰陀这些话语里,醒言至少觉着这神将禀着他自己认定的正义公理,在设身处地地帮他张醒言考虑。
只是,这样用心良苦的话语,听在自小机灵活脱的饶州少年心中,却觉得有好几分迂腐。依着礼貌忍了一时,听须焰陀终于又说到那烛幽鬼魔如何邪恶,便终于忍不住,打断须焰陀的劝喻坚决说道:
“须焰陀将军,谢谢你好意——可是你曾否想过,我身后这些你口中‘沆瀣一气’、‘含沙射影’的‘阴毒’鬼灵,你可曾亲见过他们如何为祸南海生灵?倒是你们这些南海大神,为了一己之私为祸鬼方!”
激烈言语说到此处,不待须焰陀辩解,醒言便一口气说完:
“须将军,我看你应是不曾想过,那鬼灵渊对你们南海来说,只是区区一新辟之疆,最多只为你们所谓的主公英雄功劳簿上添上小小一笔;但这鬼灵渊,对烛幽鬼方来说却是他们维系族中精神传继的圣所;将别族圣地侵占改名为可以任意割刈的‘神之田’,只此一件,你们南海便可算为祸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