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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城内乌烟瘴气,蝇营狗苟。而在苏州城外总督官船之上,却是月明风清。
李璇笑颦如花,一副小女主人的模样儿招呼着开荷兰水,烧咖啡,她阿爹李大雄那份,更是李璇亲手炮制,撒娇使痴的递给李大雄。
徐一凡坐在一旁,只是笑嘻嘻的看着。甲午这仗打得太苦太累,看到这家人情深的感觉,也让人感到分外的放松。说起来,他自己的闲暇时间,也就到这里为止了。接下来,种种事情,将如潮一般涌来将来淹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喘上一口气。
——这逆而夺取的道路是他自己选的,没得抱怨。
李大雄他们此来自自然并非无因。南洋兰印李郑陈黄四大家族,西属菲律宾,英属大马等地,也有三两家族代表和李大雄他们联袂而来。过去一年,这些支持他最力的南洋家族,除了开初那一千多万发家的本钱,陆续又接济了他五百多万两,各家族贴进去的人工成本和种种费用还不在其中。其中尤其以李家占了大头,占这些全部金额的八成左右。
徐一凡也曾私下估算过李家到底有多少家当,从李璇一些无心之语加上后世南洋李家的财力综合推断,南洋兰印四大家族可以支配的动产不动产,恐怕至少是七八千万朝上跑。当时整个大清,全年财政收入也不过八千万两左右!
这也属于正常,前工业化国家财政向来缺少扩张弹姓,也缺乏有效的财政手段,税源收入也就那么固定的几块。民间出现一些富可敌国家族绝对不是神话。
可是李家就算再富,土著暴乱的时候欠他徐一凡的情再多。也没有这么一直支持他下去的道理,生意人投了资,要的就是回报。这话说到哪里去都是至理名言。同样的,徐一凡也很乐意通过利益将这些家族捆在自己身边,壮大实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需要这个长居海外,眼界开阔,熟悉外面世界各种游戏规则的新兴资本集团来搅动大清这一潭死水!
改革开放,吸引外资,可不是徐一凡的发明。
大家既然有所求而来,坐在那里的人人互相交换着眼神,这气氛就可堪玩味了。要不是李璇在其中巧笑嫣然的周旋,以李大雄为首,真不知道摆什么态度好了。他们是来找徐一凡要回报的,但是以徐一凡现在的强势地位,怎么样先开口都觉着不合适。再加上他们也知道,北洋集团的洋务班子,几乎是扫数投奔了徐一凡。大家都是要搞同样的事情的,这个利益如何分配,就是一件很考验徐一凡的事情。
这次他们就是先到的上海,盛宣怀也刻意的对他们避不见面。唐绍仪和詹天佑也不好招待他们,现在他们和盛宣怀是同僚,有的事情上面,还是要避嫌一些为好。最后还是爱瞧热闹的楚万里自告奋勇的留下来,接着南洋来人,一直追送到了苏州。既然到了,楚万里绝对是赖着不走啦。他一个禁卫军系统的高官,却坐在这一群人旁边,带着坏笑捧着咖啡,左瞧瞧右瞧瞧。
李大雄问了徐一凡两句身体,其他的话就难以为续了。捧着李璇递给他的咖啡也不知道喝,只是不住的瞅着徐一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南洋来人,毫无疑问是以李大雄居首,他不开口,其他人又怎么好说话!徐一凡也沉得住气儿,笑吟吟的左顾右盼,手指头敲着膝盖,就是不说话。
李大雄怕冷,到了国内就穿着羊毛的贴身内衣。坐在总督官船当中,这里自然温暖如春。大家伙僵在这儿比气度,他背后的汗都快下来了。转目四顾,来人当中,菲律宾和大马来的家族代表差不多和徐一凡是首次这么近打交道。好家伙,如此年轻的母国两江总督,治下数千万子民,几十万方里的地盘!这一身军便服穿在身上英姿飒爽,自然有一种威严气度。这是在南洋谈笑间杀掉了上万土著暴徒,在朝鲜以一人当一国,现在不过二十六七,就已经站在了大清人臣顶峰的徐一凡!
南洋子民,本来就对母国高看一眼,在徐一凡这等人物面前,这些人如何还说得出话来!一个在大马坐拥四十余家橡胶园,还得到过大马土邦王公授予拿督身份的代表,坐在那儿捧着茶碗竟然忍不住得得的有些发抖!
徐一凡自然知道现在自己在一般人面前,会给别人带来多大压迫。这次也是刻意把气氛拉低沉一点儿,南洋华人,是他绝对要倚重依靠的势力。可这并不代表他打算被这势力牵着鼻子走!反正摆出上位者那种拿着捏着的威严气度又不难…………唯一遗憾的是,可以自由耍宝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口牙…………大马菲律宾来的代表靠不住,只有指望兰印出来的自己人。李大雄用咖啡杯遮住脸,偷偷儿的目光一扫。黄家是李家世仆出身,家风就是勤朴厚重,这次来的代表也是家族未来继承人,老实憨厚得仿佛像个割胶工人,指望不上……陈家,那是李家女婿另立的门户,他李大雄不发话,陈家代表也别指望能冲在头里……等他看到郑家代表的时候儿,眼睛不由一亮。
郑家是兰印新兴家族势力,不过才几十年的历史,出身和他们这些搞产业的家族不一样,是搞贸易开银行的。作风本来就洋派,郑家代表郑寿山,这个近冬的天气,还穿着一身英国上等毛呢的手工剪裁西装,戴着礼帽,三十来岁的人面如冠玉风度翩翩。郑寿山在家族这一代排行老三,正是野心勃勃想接家主位置的人物。正如当年李大雄一样。这次来两江面见徐一凡,憋着就是要闯出一个局面。为了这个,别人不敢说的话,他敢说。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做。李大雄在路上就和他有所沟通,指望他能打头炮,这个时候这小子果然还算有种,坐在那里一副跃跃欲试想要说话的样子!
李大雄眼神到处,郑寿山心领神会。
“…………南洋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啊!大人那次在泗水炮震南洋,真是为咱们出了一口气。现在咱们华人,谁家不供着大人的长生牌位,谁走在泗水街头不扬眉吐气?……可是话又要分两头说…………”
郑寿山大着胆子开口,一下就打破了刚才舟中有点凝滞的气氛。这些代表们悄悄的活动着身子,目光转向了徐一凡,想看他的表情。徐一凡却不动声色,笑着摆手:“到我这里还有什么客气的?有话尽管说!舟泊水中,古刹在侧,月明风清,这个时候儿不说心里话,还什么时候说?”
郑寿山精神一振,笑道:“本来也不敢向大人叫苦,大人去后,洋鬼子明里不敢得罪咱们狠了,华校注册也自由了许多。可洋人对咱们戒心却只怕更重,而且不止兰印爪哇一处,大人可以问问在座的诸位,南洋殖民当局,谁不对咱们华商提高了警惕?一些产业,现在都立法不许咱们华商涉足,尤其是有关机器工业,谁不知道,这产业现在是超额利润?这些倒也罢了…………说实在的,咱们发家也不是靠着这些。可是最要紧的是,洋人对咱们的投资限制是越来越紧!资金往来,手续繁杂,多少双眼睛盯着!生怕咱们华商产业进一步扩大,到时候更不可限制!
咱们做产业的,钱就是要滚起来…………要不然守着一大堆钱放在家里,那叫什么!大人现在的地位,当永是我南洋侨界的保护神。洋鬼子既然不能对咱们随意宰割,就只有限制咱们的发展了…………资金往来不畅,进出口贸易开不到信用证担保,再加上这一年多南洋各大家族真是破家支援大人在朝鲜的国战,景况竟渐渐有些紧迫起来了!大人英名盖世,我们都是大人亲手救下来的,念在咱们年余对大人的捐输尚称踊跃,咱们就老着脸皮来求大人,给咱们南洋侨界,指一条明路出来…………我郑寿山如果说的一句虚言,妈祖在上,叫我死后进不了祖坟!”
一席话说罢,大家就看着徐一凡的脸色渐渐冷下来了。李大雄也有些不忍卒睹的闭上了眼睛。这郑寿山口齿倒是灵便,胆气也够粗。当真是别人不敢说的话,他都说!叫叫苦没什么,可最后几句话却近似示恩要挟。徐一凡是何等人,只带区区三十九名学兵就敢跟兰印整个荷兰殖民当局对着干的人物,现在又是如此地位,怎么能受得了别人这种话!
李大雄和徐一凡打交道也算久了。徐一凡姓格行事,他如此聪明的人也渐渐摸清。徐一凡不仅机变百出,关键时候豁得出去,而且是个极自信,极有主意的人物!随和外表下,却是要将一切都主导在自己手中的强硬!
作为东方社会中的商人,永远只能和强势力量合作。不管他们在这股强势力量上位之初出了多大的力量。这是几千年历史积淀形成的。而也只有在和这强势力量合作当中,谋求更大的利益。商人追求,无非于此。
徐一凡崛起于朝鲜,一路不可遏制的走到现在。若说天下不将他看为是可以问一下鼎之轻重的人物,那是掩耳盗铃。更别说象李家这些几乎将身家和徐一凡捆在一起的势力!
如果说一开始对徐一凡的全力支持,还有点李家李远富老爷子的感恩冲动情分在里头。现在徐一凡鼎立于母国。这些南洋侨商可是敏锐的看到了机会。
这些侨商在南洋的家族史就是一部血泪史。在土人仇视,洋人限制的情况下,几代人含辛茹苦,才到了这个局面。而现在母国却有更好的机会摆在面前,这是更大的市场,更丰沛更勤劳的劳动力,更充沛的资源,最主要的是,徐一凡差不多可以说是南洋资金捧出来的!和这样如曰初升的政治势力结合,配合以南洋侨商雄厚得近乎可以当一国的财力,未来如何,当真是不可限量!他们将一举摆脱捧着金饭碗,却在夹缝中挣扎求存的景况!
他们付出的固然不少,但徐一凡对他们的恩惠本来就重,他能提供的回报又是远远过于他们一千几百万两白银的投入——南洋这么大地盘,华商们每年对洋人殖民当局的打点,对土著居民放血安抚,加起来哪年不是差不多这个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