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温和的秋明珠,却对着门外怒斥,声音里隐隐有着哭腔和愤恨。
秋明月脚步顿住,灵翠赶紧冲着里面道:“小姐,是五…”
秋明月伸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挥了挥手让她去外面伺候,自己掀了帘子走进去。
秋明珠坐在嵌螺钿紫檀玫瑰广榻上,以袖掩面,压抑着哭泣。香草在边上站着安慰,抬眸见秋明月走进来,眼睛一亮。
“五小姐?”
秋明珠一顿,转过身来。那一瞬间,秋明月心口滞了滞。
秋明珠穿着一身紫细纱衬底席地长裙,鬓发有些散乱,脸色苍白,眼中还包着泪水,显然哭了很久,妆容都被眼泪给哭花了。柔柔弱弱,梨花带雨。就像一支立在风中摇曳的紫金兰,惹人怜惜。
若非亲眼看见,秋明月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是那个自信从容万事底定的秋明珠?
“四姐?”
这一声四姐,让秋明珠本来止住的眼泪再一次绝提而出。
秋明月几步走过去,“四姐,你怎么了?”她坐下来,拍着秋明珠的背,口中问着她,眼神却是看向香草。
香草压抑了许久,此刻见到秋明月,便一个劲儿的把所有事都说了出啦。
“刚才二夫人来了,说给小姐许了一门婚事。”
“婚事?”秋明月皱眉,“对方是谁?”她知道秋明珠心仪薛雨华,不想嫁与他人也是正常。但是也不至于哭得这般伤心才对。那只有一个解释,二夫人给她择偶的对象,恐怕不简单。
香草看了秋明珠一眼,见她没阻止,便道:“中书侍郎大人的公子叶尚贤。”
“中书侍郎府?”中书侍郎乃四品官员,虽然比不过秋府,但是好歹也算簪缨世家吧。要知道,二老爷也才三品而已。中书侍郎的儿子娶秋明珠,也算是门当户对。可秋明珠为何哭得那么伤心?
香草相似看出了她的疑惑,又道:“那叶尚贤是庶子。”
秋明月蹙眉,秋明珠虽然也是庶女,但是二老爷官阶比中书侍郎高。让她嫁给一个庶子,却是有些欠妥当。难怪她会这么委屈了。但是以自己对秋明珠的了解,她应当不是这种虚荣计较门第之人啊。
这时候,秋明珠擦了擦眼泪,声音带着哭过后的喑哑。
“庶子也罢,我本也不是那富贵之命,能嫁入官家为正室,也算是不枉此生了。可偏偏…”她说到这儿又有些压抑不住的开始颤抖,含泪的眼中也闪烁出怨念来。
“自上次祖母说让母亲为我议亲,我便暗中让人留意着,知道母亲心目中人选后,我就让香草去打听了对方的为人。我不求富贵满天,也不求能嫁得如意郎君。惟愿日后夫君人品正直,诚心待我便罢了。可谁知…谁知那叶尚贤竟是个金玉其彪败絮其中的纨绔浪子。”
秋明月的眉皱的更深了,她望向香草。
“怎么说?”
香草立刻道:“五小姐,你有所不知。那叶尚贤在家排行第三,上面有嫡庶两位兄长。他和小姐一样,自小生母早逝,寄养在叶夫人膝下。那叶夫人也是个狠的,从小对他骄纵过度,在叶大人面前也极其的宠爱他,要什么给什么,实则是在捧杀他。在叶夫人刻意的教导下,他除了吃喝嫖赌,什么也不会,更不用说读书考取功名了,到现在怕是连四书都没读完。他十三岁开始,叶夫人就送给了他两个通房丫鬟。他仗着叶夫人宠爱,越发猖狂,刚及弱冠之年,屋子里姨娘都有好些个了,更别说通房丫鬟了,更是多不胜数。”
香草说到这些就是气,“而且啊,我听说他最近宠着一个姨娘,是他从前的贴身丫鬟,好像已经怀孕了。”
“荒唐。”
秋明月怒斥一声,“正妻还没过门,就让小妾有了身孕,岂非打我秋家脸面?”
秋明月很少这般动怒的时候,她看着靠在自己怀里嘤嘤哭泣的秋明珠,软了声音安慰。
“四姐,你怎么不告诉二叔?这等德行败坏不尊礼教之人,二叔也不会答应让你嫁给他的。”
秋明珠在她肩膀上摇头,“我要怎么告诉爹?如果母亲问我,我一个深闺少女是如何得知人家家私?母亲今日才告诉我这件事,我却早已将人家调查得一清二楚。岂非行为不检,悖伦丧德?到时候,我更加百口莫辩了。”
这倒是个问题。
香草在旁边急道:“五小姐,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们小姐啊,小姐如果真的嫁给了那叶尚贤,这辈子可就毁了啊。正室未入门,小妾就先怀孕了,这不明摆着给小姐下马威么?小姐日后如何在叶家抬得起头来啊。”
秋明月拍着秋明珠的肩膀,道:“先不要慌。二婶子现在只是给你打预防针,我想,这件事她应该还没有告诉祖母。祖母定然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四姐,你放心。”
秋明珠哭着摇头,“没用的,那叶尚贤虽然品行不端,但是外界却甚少有人知道。还有他那小妾怀孕一事,连叶夫人只怕都被蒙在鼓里,这次香草能够打听到这些事,也纯属巧合。那叶夫人是个精明的女人,她存心隐瞒,外人如何能窥探其中内幕?况且这是人家的家世,到时候祖母问起来,随便她怎么说都可以。我又能如何?”
秋明月嘴角勾起讥诮,“如何不能?我看那叶夫人未必不知道这件事,她故意隐瞒不报,只怕就是想为那个孩子找个便宜娘吧。至于那个小妾,你觉得身为大家族一家主母的叶夫人,会允许她活在世上败坏叶家门风连累叶家其他儿女么?”
秋明珠渐渐的不哭了,抬头看着她,眼神带着一丝迷茫。
秋明月又道:“留子去母,这种事情在大家族里应该时常有吧。”
香草低着头,没有说话。
秋明珠抿了抿唇,“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叶尚贤品性如此,我还没嫁过去他就让丫鬟怀孕了,这是置我于何地?”
秋明月笑了笑,“四姐,你别急,听我说,这件事还有回缓的余地。”
秋明珠疑惑的看着她,“母亲今日来告知我一声,只怕也只是让我有个心理准备而已。这几天,她应该早就与叶夫人有了默契,或许,连我的八字庚帖,也与叶夫人交换了。事已至此,还有何回缓余地?”
“不,不可能。”秋明月摇头,“祖母虽然不管事,但却不是个糊涂的人。交换庚帖那么大的事,她不可能不闻不问。再怎么说你都是她的亲孙女儿。便是二婶子如今掌管中馈,这些事如果不禀报祖母,也是说不过去的。”
秋明珠道:“可她们若存心不让祖母知道这件事,以叶家门风,怕是祖母也会同意的。”她抓着秋明月的手,目光隐隐焦急。
“五妹,或许现在,母亲就去寿安院了。”
“不会。”秋明月安抚她,眼神认真而坚定。
“祖母每日用了午膳都会午睡,这个时候,二婶子不会去打扰祖母。她刚接管了中馈,这几天下午都会和府中各个管事交接事物,暂时抽不出那么多时间来。所以这件事还待商榷,你先不要自乱阵脚。”
听她这么一说,秋明珠才微微稳了稳心神。
“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
秋明月想了想,道:“先稳住二婶子,最好让她没时间却管这件事。大哥不是要成亲了么,她边忙着打理府中上下大小事务,还要忙着为大哥筹办大婚事宜,暂时顾及不到你。”她顿了顿,又道:“镇南王妃赏花宴,是否也请了京城各大世家名门公子?”
秋明珠以锦帕拭泪,缓缓说道:“按照规矩,应该会的,五妹,你是说…”她似明白了什么,目露诧异,又难免担忧。
“可那叶尚贤不过一个庶子,是没资格参加这种宴会的。”
秋明月却是笃定的笑了笑,“他会参加的。”
“为何?”
秋明月神情有几分高深莫测,“他要成亲了,妻子却不是他心爱的小妾,你说,他不会好奇的想看看自己未来的妻子长什么摸样么?”
秋明珠皱眉,“四妹,这不太可能。”王府盛宴,何等场面。叶夫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在镇南王妃头上拔虎须。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秋明月声音很淡,但是却透着一股子坚定的味道来。
“四姐,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秋明珠犹疑的看着她,“五妹,我觉得你身上藏着好多秘密。有时候我觉得你很神秘,你好像知道很多事,但是面对大伯母频繁的挑衅和设计,你又不得不牟足了十二分精神去面对。你让我迷惑,你身上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秋明月眼神轻闪,如夜空中闪亮的星辰。
“四姐,你太高看我了,我一个弱女子,那来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秋明珠沉默一会儿,道:“五妹,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你。你自有你的打算,我不便干涉。”
秋明月没有回答,只是抓紧了她的手,道:“四姐,你只要知道,我们是好姐妹,我不会伤害你就行了。”
“嗯。”秋明珠终于笑了笑,“我知道。”
秋明月也笑了,“这才对吗,四姐要笑起来才美呢。你都不知道,刚才那样哭哭啼啼的样子有多难看。我简直都不敢相信,四姐你居然也会有哭得这般伤心无助的时候。”
秋明珠只是笑,笑意里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和悲伤。
那些曾经带着血泪的回忆,让她多少次午夜梦回痛哭流涕,多少次让她心痛不能自已。这些,仿佛是很遥远的记忆,又仿佛是时光逆流,带着昨日的伤疤回荡她的脑海,在她心中刻下永不磨灭的痕迹。
“五妹,你是想让叶尚贤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真面目吗?”
秋明月眨了眨眼睛,有些俏皮道:“什么都瞒不过四姐。”
秋明珠微微颦眉,“可是这事儿只怕很难。”
“不难。”秋明月笑得从容,眼神却带着几分寒凉。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叶尚贤既是好色,那么就专攻他的弱点。如果在镇南王府闹出什么事来,便是叶夫人和二夫人想尽办法,也不能堵住悠悠众口。到时候谣言传播如流水,你觉得祖母不会怀疑么?一旦祖母起了疑心,这道口子就会越来越大,到最后那些丑陋的被掩盖的龌龊的真相,也会全都如洪水决堤一般倒出人们眼前。”
香草在一旁听着眼神晶亮,“这么一来,小姐就不用嫁给那个叶三公子了。”
秋明珠却没有那么好的心态,“但是如果这件事计划得不够周详,很容易被人察觉端倪。”
“四姐,你多虑了。”秋明月笑得云淡风轻,窗外的风吹进来,她耳鬓发丝在空中飞舞,眼神熠熠闪闪,灿然夺目,灼灼生辉。
“流言的传播速度比瘟疫还快,到时候,叶夫人忙着遮丑都来不及,哪里还为顾及其他?我倒是担心二婶子…”她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眼神幽而深邃。
秋明珠抬眸看她,“五妹此话何意?”
秋明月寻思着,要不要告诉她二夫人和秋明轩有问题?想了想还是不要告诉她了吧,省得她多想,便道:“我只是在想,万一二婶子发觉出了端倪,反咬一口的话,于你不利啊。”
秋明珠还没说话,香草就心急的截过话去。
“怎么会呢?小姐的名声败坏了,岂非连累大少爷?二夫人纵然不顾惜小姐,也该顾惜大少爷吧?”
“那个时候大哥已经成亲了,对他也没什么影响。更何况,名声这些东西,向来都是用来束缚女人的教条。于男子根本无甚伤害。”
“那怎么办?”香草急了,“二夫人一向唯我独尊,如果知道小姐私自破坏她的决定,定然会责罚小姐的。”
一直沉默的秋明珠却开口了,“香草,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对五妹说。”
秋明月挑眉,眼中划过一丝笑意。她终于下定决心告诉自己了么?
香草虽然不解,却也不敢反驳。只得屈膝道:“是。”她走了出去,并且体贴的关上了门,把空间留给秋明珠和秋明月。
屋子里一片静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入耳。
良久,秋明珠才开口了。
“五妹。”
“嗯?”秋明月抬头看她,“四姐想对我说什么?”
秋明珠低头想了想,似下了决定一般,抬头道:“五妹,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秋明月不动声色,“何事?”
秋明珠稳了稳情绪,道:“我觉得,母亲和大哥,不简单。”
秋明月眸光微动,“何出此言?”
秋明珠站起来,紫色长裙摇摇在地面划过,寂静无声。
“我曾偶然听到他们的谈话。”
秋明月凤眸潋滟如水流动,并未开口,但是心中已然隐隐明白,只怕秋明珠也知道那宝藏一事了。
“我不知道她们在谋划算计什么,我只知道,她们说着什么宝藏,还说什么大臣…还有什么太子…云妃…”
秋明月心神震动,几乎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绪。她紧紧的握着手,努力让自己不要表现出任何异样来。
“我当时很惊讶,也很害怕。那个时候我还小,只有五六岁。那个时候的我,没有思考和辨析这些话的能力和智力。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发现了我,但是,没过几天,我的奶娘就死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是秋明月可以听出来,她正在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悲伤和愤怒。
“他们都说奶娘是病死的,但是我不相信,因为头一天晚上,奶娘还哄着我睡觉,第二天他就开始生病了,而且一病不起。那段时间,奶娘神情恍惚,喃喃自语,经常对我说些很奇怪很奇怪的话。我那个时候不懂,直到她死了。我才明白过来,以后,这世上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秋明月走到她身边,忍不住唤道:“四姐。”
秋明珠自嘲的笑了笑,转过头来?明亮的眼珠酝酿着水光,那是她的泪水。
“再后来,我也病了,病得很严重。或许是上天垂怜,有一天晚上我被噩梦惊醒,起来后,我偶然发现,我的一个丫鬟,正在我的药当中放什么东西。我很害怕,但是我不敢大声呼叫。我又躺回床上,装作睡眠,她将我叫醒,诱哄着我喝的药。我骗她说等一会儿再喝,让她出去。呵呵…”
她自嘲的笑了笑,“她或许以为我不过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不会有什么心机来欺骗她。她走了以后,我找来一只老鼠…它喝了我的药,很快就口吐白沫,虽然没有死,不过也差不了多少了……”
她仰头深吸一口气,憋回眼中泪水。
“后来我晕倒了,醒来后就看见母亲关切的眼神,问我为什么把药打倒了?我甚至看见她眼中深藏的冷意和杀意…呵呵,我很茫然的看着她,问她,你是谁?呵呵…他肯定想不到,我会装作失忆。”
秋明月现在她身边,没有说话。很难想像,再这样的家庭,一个失去了生母,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为了在心狠手辣的嫡母手上存活,是怎样的步步惊心,步步筹谋化的。
“后来祖母以照顾我不利为由,把那个丫鬟处理掉了。呵呵…我知道她不相信,她那么多疑的一个人,怎会轻易相信我的小把戏?尽管那个时候我才六岁而已。”
“她无数次试探我,派人监视我。为了不让她起疑,我只有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四小姐从那天开始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孤僻抑郁。就这样过了一年,她终于确定我是真的失忆了,才放松了对我的监视。”
“她真的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她懂得怎样做才是对她自己更有利的。那个时候如果杀了我,未必不会引人怀疑。她意识到,与其杀了我还不如养一个傀儡在身边,关键时候,还可以适当的利用一下。”
秋明月低着头,低低道:“四姐,别说了。”
她真的不想听,不想知道这个看似豪华门第的宅院内,到底还有多少肮脏龌龊的事。也不想知道,这里面,究竟还有多少可怜无辜的人,更不想知道,那些看起来浮华的表面后,是怎样的一种黑暗和刀枪林立。
秋明珠眼眸望向窗外,池塘内莲叶翩翩,碧水明澈,有娇嫩的荷包亭亭伫立,像极了立在风中翩翩起舞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