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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出了大昭国境,一路疾驰的马车渐渐缓了速度。夕阳余晖映照中,洒下一片橘红色的光晕,远远看去,马车窗帘翩然翻飞,投影在天边彩霞中,有不真实之感。
巍巍山脉,连绵成画,在这孤绝霞光之下,竟有垂暮落寞之意。
秋明月坐在马车上,面色发白而眼神呆滞。直到现在,她还不能相信已经离开那片生活了三年的国土,离开了那个人。
“小姐…”
红萼担忧的看着她,已经半个月了。半个月以来,小姐一直都这个样子。从离开京城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也几乎不吃东西,每晚她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小姐望着天空发呆,眼神里无尽的哀伤。
“小姐,你多少吃点东西吧,这样下去如何…”
秋明月闭上眼睛,根本不理会她在说什么。
“小姐…”红萼眼圈儿有些红,压低了声音,似害怕被车外的人听到。“你就算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腹中的孩子啊。”若非前几天晚上她偶然发现小姐在呕吐,也不会知道小姐竟然已经怀孕近两个月。当时她又惊又喜,然而小姐却说,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国师。
她不懂,但还是点头答应。只是这几天,小姐就这样不吃不喝的,长此下去,孩子怎么受得了?
秋明月浑身一震,眼睫颤动,下意识的扶上自己的腹部。
孩子,她的孩子…
唇畔微微扯开一抹笑意,然而刚扯到一半,又僵住了。
这孩子生不逢时,生下来就没有父亲陪在身边,将来还要面对那些血火刀锋,阴云诡谲。以后的日子,更难。可是再难,她也要保住这个孩子,谁也别想打她孩子的主意。
刹那的迷茫后,她又恢复了冷静。
“去告诉国师,等到了下一个驿站以后,给我准备一些清淡的食物。”
“是。”见她终于开口说话,立即高兴得点头出去。
车帘撩开又落下,车内又是一片昏暗。昏昏沉沉中,离别那日发生的点点滴滴都历历在目。
金碧色的大殿,刺眼的光晕,晃得她头晕目眩,几乎看不清殿内人影晃动。只听得见那个女人的声音,如惊雷般响起。
“她是我一生之中最为亏欠之人,我的…女儿…”
大殿忽然震动,房梁塌陷,夜明珠齐齐掉落,殿宇柱碎裂倒塌,所有人震惊慌乱中,燕居得意一笑。忽然飞身向她扑来,同时扑过来的还有凤倾璃和薛雨华,以及轩辕逸。
然而他们谁都没有凤倾玥快,在大殿发生震动的刹那,凤倾玥第一时间就带着她冲破窗户飞了出去。等待他们的是外面的弓箭手,箭雨还没发射,就听到凤倾璃怒喝一声。
“全都退下。”
夕阳的霞光中,她看见他飞身而起,长袖一甩,将那些飞出的箭雨全都打了回去。有无数黑影落下,将薛雨华轩辕逸等人缠住。燕居早就已经出现在她面前,伸手就去攻击凤倾玥。
其实在燕居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她眼前一晕,脚步虚浮的倒在凤倾玥身上。那一瞬间,她清楚的感受到他对她的杀意。然而下一刻,触及她柔软的身体,他忽然似僵硬住了,杀意也微微一僵。待反应过来后,立即就带她逃离了出去。
凤倾玥想杀她,她知道。尤其是,在知道她的身份曝光以后。
或许,她的身份他早知道,凤倾璃也知道。他们之前都想要她留下来,就是想要隐瞒众人,让她永远只做秋家的五小姐,荣亲王世子妃。只是天不遂人愿,燕居又如何会放过她?
西戎的五公主,皇后的女儿,西戎皇室唯一嫡出血脉,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皇女。也是,燕居最早的目的。
她已经没时间也没精力去追究当初那些是是非非,只是觉得脑子昏沉沉的,浑身力气已经丧失,只得瘫软在凤倾玥身上。燕居一掌劈过来,不是对凤倾玥,而是对她。明知道她是声东击西,凤倾玥还是下意识的护住她。然后凤倾璃来了,双面夹击,凤倾玥抱着她落地。
落地的瞬间,昭阳殿轰然倒塌,无数灰尘淹没双眼,无数人被废墟掩盖,无数鲜血自那些废墟中流出。
她不知道有多少人死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没死。此刻的她已经没有一点力气,眼前一片昏暗。她在想,是否她快死了?死了以后,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闻声而来的那些皇城守卫早就和燕居带来的西戎皇室暗卫对战在一起,大昭皇室的暗卫也纷纷出动。
那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血腥厮杀,她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到耳边不断有凄厉的哀嚎声和厮杀声以及空中漂浮着的血腥味道,令她胸中郁结,直欲犯呕。
她脸色越发苍白,捂着胸口,终于一口吐在了凤倾玥身上。
凤倾玥浑身一震,她满脸苍白却仍旧在笑。这个有洁癖的男人,大抵会推开她吧,他的僵硬也是源于此吧。然而下一刻她就发现她错了,凤倾玥片刻的僵硬以后,带着她迅速离开战圈,而后单手把住她的脉搏。她这才想起,他是容烨,是药王谷古主,天下第一号神医。
她想笑,迷茫中却看到他震惊又似带着几分黯然伤痛的神情。
“你——”
他的手在发抖,声音有些发颤。
怎么了?
她迷迷糊糊的想给自己把脉,虽然力气丧失,但是意识还在。她时时刻刻防备着,不可能中毒,那为何这个从来都淡定从容波澜不惊的男子会出现那般神色?
然而她还来不及探索,又有人靠近。
凤倾玥当即将她丢给容音,“保护她。”随即迎了上去。
容音接住她,微微一僵,她看到那女子唇边一丝苦笑。她确定,在接住自己的那一刻,容音是对她动了杀心的。然而就因为那男子一声吩咐,她却又不得不听令护她。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凤倾玥杀人。
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分不清眼前的他究竟是容烨还是凤倾玥。对于容烨的一切,她只是从凤倾璃口中听说。认识这么久,她也只有两次见他杀过人,一次在前年在秋府,姬敏慧挟持她的时候。第二次,就是去江南的时候,他帮着凤倾璃杀那什么山西十二怪。
那个时候,他是容烨。
一身黑衣,邪魅惑人的容烨。
永远戴着面具,惹天下桃花却片叶不沾身的容烨。
天下第一公子,行事只凭个人喜好,可以救人分文不取,也可以杀人不眨眼的…容烨。
她也一直以为,黑暗的只是容烨,冷血狠辣杀人的只能是容烨。
而凤倾玥,他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的谪仙。他永远温和带笑,又永远疏离而冷漠。
两个极端的人,所以从前纵然万般怀疑,她始终无法相信。
她更从未想过,凤倾玥也会这般眼神一眨也不眨的杀人。
他一身白衣,穿梭在那些黑衣人之中,出手如电,随意一挥手就有人倒下。他甚至不用兵器,鲜血怒放,未沾染他白袍丝毫。脚下不断有黑衣人和皇军守卫倒下,也不断有鲜血溢出。而他依旧纤尘不染,连眉头都没有皱一分。
秋明月从来就没有见过有人可以这样杀人,点尘不惊,眉目如水。更惊奇的是,明明他此刻是杀人恶魔,让人看在眼里,却仍旧如神祗般高贵。他静如水的时候无人敢靠近,他动若狡兔的时候无人敢冒犯。
有些人,天生就具备无人可触怒的神圣威严。
“你很幸运。”
容音在她耳边道:“公子杀人向来不分好坏,可是那只是天下第一公子的喜好和性格。在人前他只是不会武功的镇南王世子,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翩翩公子哥。为了你,他第一次用这个身份杀人。”
秋明月靠在她身上,嘴角扯出一丝笑。
“是吗?”
容音手中利剑横扫而过,又带起一片鲜血。
“你只看到凤倾璃为你几度受伤牺牲,从没有看到公子为你的付出。”
她带着秋明月躲到安全的地方,回头看着她。
“前年轩辕逸要劫持你去轩辕国,公子为了你被燕居所伤。后来你大婚,十里红妆,风光出嫁。公子伤势未愈又为你伤情,内伤加重。”
她眸光熠熠,凝定着怜惜和痛怒。
“他是世所敬仰的天下第一公子,无所不能无所不会。我一直以为他是强大的,神圣不可冒犯的。然而这样的他,如今却为一个女子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秋明月不说话,她也没力气说话了。
“其实很多时候,我倒是希望他能够真的多情一点,至少他不会那么寂寞。”容音笑了笑,眼睛里有落寞也有疼痛。
“我一直都知道,我在他眼里只是一颗棋子,一个听话供他驱使的下属。或许你会觉得我傻,但我心甘情愿。就如你之前所说,爱,是没有错的。”
秋明月眼睫颤了颤,抬头看着她。
容音看着前方的厮杀,也尽力的护着她。夕阳洒下,斑斑琉璃瓦上橘红色光晕亮丽而耀眼。她白衣裙裾翩然如飞,微一抬头转身落下线条柔和而精美的侧脸和夕阳余晖下白皙精致的脖子。
“他派人教我武功,我努力学习琴棋书画,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努力…赶上他的脚步。我从不期待能够站在他身边,我只是期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他最有利的助手。”她一剑斩杀一个黑衣人,仰头笑意微微,刺进秋明月的眼,却又哀伤溢满。
“我成功了。”
秋明月靠着照壁,微微喘息。
“你是成功了,为了他,不惜亲手颠覆自己的家族。为了他,甚至甘愿委身他人。”秋明月忽然笑了,“你很伟大。然而即便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人。你也不后悔吗?”
“那你后悔吗?”
容音定定的看着她,“从一开始你身不由己,那你可曾后悔过嫁给凤倾璃?”
秋明月沉默,听不见耳边厮杀,看不见血海箭雨,脑海中只回荡着那人宠溺的眼神,和温柔的吻…
“不悔。”
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只是我以为,你应该会恨不得杀了我的。”
“呵呵,我曾经的确很想杀你。”容音微笑如百合,“但是如果你死了,公子就会永久寂寞。是,我嫉妒你,嫉妒你能够得到公子的爱,能够得到我努力了十几年都不曾得到的一切。但是…”她深呼一口气,幽幽道:“你值得。”
“我跟着公子那么多年,看着他从默默无闻到人尽皆知。看着他以孱弱之躯,走上那世人仰望的巅峰。人人都道他风光无限,然而我却知道他的孤寂落寞。在知道他心里住进一个女子之后,我居然是欣喜大过嫉妒。”她回头看着秋明月,又笑了笑。
“你不相信吧?”
“我信。”
容音怔了怔,而后眼眶忽然浮现几分湿润,看着琉璃墙瓦上的红霞满天,脸部线条彻底柔和下来。
“其实我挺喜欢你的。真的,你跟那些女人不一样。前年在镇南王府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所以输给你,我心服口服。曾经知道你明明也是对公子动心,后来却又移情别恋的时候,我真的恨不得杀了你…我甚至想过,将你捆绑了送到公子身边去。呵呵,但是他不允许。”
“当然,他不会容许被一个女人控制。”秋明月想起之前燕居说的话,嘴角几分讥诮。
“华家世代诅咒,只有同时具备前朝皇族萧氏和忠义王府后人凌氏血脉的女子才能解除。或许他最开始并不知道,只是知道我师出何人而已。”
她长叹一声,“其实她说得对,我身上流着萧氏和凌氏的血。凤家的人,都该是我的仇人。而我,却爱上了灭我家国之人。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容音沉默,半晌却道:“其实我该杀了你的,杀了你公子就不会难做。他知道,如果不杀了你,就必须把你送走,然而如果那样做,就会后患无穷。我知道,公子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但是,他们却仍旧选择护你。不得不说,秋明月,你很幸运。”
幸运吗?
秋明月打开车窗,迎着黄昏的风,心里那丝阴郁却并没有退散。
后面发生的事她记不太清楚了,只隐隐约约记得,好似有人靠近。不是救她,是杀她。容音救了她,自己却死了。临死前,她抓着她的手,满脸苍白嘴角血迹殷殷,像极了曼陀罗花。
“当日在镇南王府,你答应过要送我曲谱。可还记得?”
她躺在地上,努力喘息。
她被赶过来的凤倾玥抱在怀里,努力睁开眼睛点点头。
“记得。”
容音在笑,“我快死了…你记得…记得以后每年给我…烧一曲吧。咳咳…我听说阎罗殿很冷很寂寞…这些年,我冷得太久了…你送我…唯一的曲音吧…好不好?”
“好。”
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只是那一刻,她看着容音,心里忽然觉得抽痛。她一直都不讨厌洛竹音,这个女子刚强而坚贞,有别于这个时代女子的迂腐娇柔。她欣赏这样的女子。其实若非时势早就,她们身不由己,她相信她会和容音成为知己好友。
容音死了,凤倾玥让人将她的尸体收走,又渡了些真气给她。
她在他怀里抬头,问:“这个时候的你,是凤倾玥还是容烨?”
他一顿,低头看着她,挡住了光线。然而他靠得那么近,那么近,近到她即便是精神不济神色恍惚,也能看清他脸上每一个表情。
她看到,他那双艳艳其华的眸子在此刻没有独属于凤倾玥的温和疏离,也没有独属于容烨的邪魅和漫不经心。那是一种似海的深邃,又似夕阳泻洒水面的潋滟波光。她看不到这一刻天地是何种颜色,却能看清他眼底刹那间似乎含尽了这世间繁华和万世苍穹,却又似一片空无,什么都没有落下。然而在那空茫虚无的背后,又是汪洋如海从前一直刻意压抑隐藏的——似海情深。
从前属于容烨对沈青萱的深情,却被凤倾玥一直克制隐藏的爱恋。在此刻,在这宫闱厮杀宫墙倒塌中,浮现在他的眼里。
所以,她分不清这一刻在抱着她的人到底是谁。
是凤倾玥,还是容烨?或者都是,也或者都不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他低低道:“无论是凤倾玥也好,容烨也罢,都只想做你口中的‘子恒’而已。”他看着她,这一刻没有任何逃避,似乎是借这一刻的深情缱绻,来抚慰未来永久的诀别和绝望。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从我知道自己身负家族诅咒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在容烨遇上沈青萱的时候,他奢望那一刻能够永恒。尽管,那只是自欺欺人。”
他抱着她,微微低头,下巴搁在她的头上,轻轻闻着她身上的幽香,似沉醉,又似怀念。
这一生,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靠她这么近。
此后虚无生命,只剩下冰冷的寂寞和永久的黑暗。
所以,就让他任性一次吧。
他这一生清醒,就只任性这一次,唯一的一次。
他收紧双臂,似乎要将这个第一次在他贫瘠的生命中留下深刻印痕却又注定失之交臂女子揉进骨血里。他要用那淡淡的温暖来燃烧他冰冷的心。在未来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里,至少他想起她还能感受到那样温柔的余温。
至此,也不枉此生了。
“青儿——”
低低的,压抑的,又带着几分不属于温柔似仙底定从容的凤倾玥的颤抖和激动。甚至,她可以感受到他连呼吸似乎都变得轻了好多,像一个弥留之际的人对这繁华世界最后的呼唤和留恋。
那样深刻的,细致的,却带着一生里从未有过的珍视和呵护,几乎让秋明月也微微窒息。
她抬头,“容烨——”
他突然低头,冰凉的唇,覆盖上她温热柔软的唇。
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秋明月睁大了眼睛,感受到他的睫毛轻轻扫过她的肌肤,她才确定这一刻不是在做梦。
他,在吻她?
高华无双如莲般出尘不染的凤倾玥,居然在吻她?
就在不久前,他还对燕居笑意盈盈说:“兄弟妻,不可戏。”然而这一刻,在面对身后厮杀鲜血飞溅中,他竟然在吻她。
“子恒。”
他闭着眼睛,神情几分沉醉。
似感受到她的震惊,他在她唇边喃喃自语。声音蛊惑而沙哑,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她唇边绽放如花。冰凉的,又灼热似火,如沾了烈酒的火星,很快燎原整个世界。
“叫我子恒。我一生难得如此纵情肆意,大抵是最后一次。那么这一刻,我希望能够成为永恒。”
只有容子恒,才能这般肆无忌惮的放纵自己的情感,才能这样毫无顾及的吻他心爱的女子。
尽管知道此刻这一举动不合时宜,尽管知道她的丈夫就在不远处,尽管知道这一刻千人在场…然而他已然顾及不了那么多,因为此刻的温柔相拥,他已然等了千年万年。等到红尘尽头,他仍旧遥遥相望她的背影。
他希望到那个时候,他还能微笑以对。
这一刻,就让他彻底沉醉吧。
秋明月心神震动,想要推开他。
然而他却更紧的抱住她,另外一只手捧着她的脸,温柔的与她唇齿相缠。
他的吻很生涩,没有丝毫的讥诮或者挑逗可言。小心翼翼,似乎在对待一件举世无双的瑰宝,温柔而怜惜。却几乎吸走了她最后一点力气。
她瘫软在他怀里,眼角滑落一地泪水,被他轻轻吮吻。
她闭上眼睛,他的吻从眉梢划过眼角,从鼻尖划过红唇,再深深停留。
此生,最后一次的眷念。
十九年生命,他不曾沾惹任何女色。这般亲昵的触碰,更是从来都不曾过的奢求。然而他又那般贪恋,因为她是那般美好而纯净。
就像那一年,飘入他鼻尖,然后展开他心底的蔷薇花。绝美,而艳丽。
一切都凭本心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