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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历二年冬,一月十五,女帝改国号为大梁,年号不变。大梁元年,帝师叛乱,被女帝擒获,而后畏罪自杀。女帝感念师徒情谊,将之厚葬。
第二日昭告天下,天下哗然。但是奇异的,大梁朝中竟然对女帝这一决定,无一人反驳。
正是一年最冷的季节,大雪连续下了好多天,皇宫上上下下所有宫楼墙瓦都结了冰,冷得彻骨。那日叛军的血几乎流满了皇宫各个角落,皇宫里的宫人们整整打扫了三日,然而那血腥味仍旧飘散在空气中,不息不灭。
沈青萱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飘飞的大雪,眼神飘忽而深邃。来到这个世界四年,她终于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回首看往日走过的路,只觉得惊心而茫然。那些血腥,那些厮杀,那些阴谋那些算计…似乎围绕在她身边的,永远都只有肮脏和黑暗。或许,从她踏入这个世界开始,就注定了这样的命运和人生。
自嘲一笑,手指拂落窗台上的雪花,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觉得还是冷。不是身冷,是心冷。为何会这么冷呢?哦,他离开了,没人再给她温暖的怀抱。她如何不能?
那晚从议政殿出来,就看到一群太医围着司徒睿。他却紧紧盯着她,直到见到她完好,才微微送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知道,那日燕居发狂浑身真气俱散,司徒睿情急之下想要闯进来,受到巨大的创击,再加上心念她的安慰,根本无暇他顾。那个时候她抱着燕居的尸体,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逆流。看到司徒睿的一瞬间,她甚至还在短暂的茫然怔愣之中。
他似乎在说话,经脉俱损五脏六腑皆碎,他已经没有了力气,只是蠕动着唇瓣,说着。
“真好,你没事…”
她僵硬着站在原地,看不到跪了一地的守卫军和宫女太监,只看见他浑身是血,脸色比那夜的血还惨白。
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他微微笑了。
“别了,静儿。我知道,你再也不需要我了…”
他死得很安心,眉眼都是释然和解脱。不必再继续承受情殇之痛,也不必日日看着养母因养父和两个儿子之死而日渐消瘦甚至神智混乱疯癫而自责。
从一开始,他只是一颗棋子而已,他知道,也心甘情愿。他本就是孤儿,若非凤倾璃救了他,他早就死了。多活了这十多年,而且还让他在有生之年能找到心之所爱。虽然他爱的那个人不爱他,但是他已经很知足了。他要去赎罪了,向父王赎罪,向两个弟弟赎罪。还有,向已经绝望自杀的母妃赎罪…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却全都是与那女子有关的。
他出现在她面前,是为了辅助她,让她一步步强大,俯瞰众生。今日,她终于除去了所有绊脚石,终于站在了这世界巅峰。也终于,不再需要他了。
很好,这样,他也能安心的离去了。
再见了,静儿,我的爱。我将永离这个世界,如果有下辈子,我但愿不再遇见你。因为无法拥有,宁愿从不曾有任何机会和希望。
他闭上眼睛的一刹那,秋明月脚步一动想要上前,然而下一刻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虚软的倒了下去。凤倾璃接住了她,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
她昏睡了三天,端木弘又揽上了所有政事。
三日后她醒了过来,第一眼就见到凤倾璃。他正坐在床边,眼下有些青,似乎好久没有睡了。看到她醒来,他明显松了口气。
“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让人给你准备了粥,待会儿就送过来了。”
他一边柔声说话一边扶着她坐起来,在她耳边叹息道:“又瘦了。”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从前她要是昏迷这么久,醒来后他立即就会抱着她上上下下检查她的身体,一脸的焦急和恐慌。然而这次他没有,因为他知道,她只是太累,心里的伤口,不需要良药,只需要理解和包容。所以,他毫不吝啬的将这一切都给她。
“你怎么还在这儿?那些大臣都没有说什么吗?”
昏迷了几天,她的嗓子有些哑。
凤倾璃将她抱在怀里,语气里笑意又多了几分自傲。
“能说什么?你是我的妻子,我照顾你是理所应当,还有谁比我更合适?如今他们更担心的,是你这个陛下的凤体,哪里还有心思来顾及我?况且轩辕逸还在行馆,除了我,谁能震住他?”
她轻轻的笑,眼神有涩然也有暖意。
“只是要辛苦三哥了,他最讨厌这些政事,我却三天两头的躺在床上,把这些个事全都丢给他。其实我觉得,他要是做这个皇帝,会比我做得更好。”
“他要是听见了这话,估计巴不得躲在王府一辈子不出来了。”
说话间,红萼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王清羽。自那晚以后,她每天都往宫里跑,为的自然还是端木弘。两人见到醒过来的沈青萱,都一脸的惊喜。
“小姐,你醒了。”
红萼端着粥,急急忙忙的走了过来。王清羽福身一礼,“见过陛下,太子安好。”
见到沈青萱靠在凤倾璃怀里,她们也不惊讶。自那晚在城头上看见凤倾璃,许多事都已经心照不宣,没什么可惊诧的。
凤倾璃接过红萼手中的粥,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待会儿卫王来了,让他在偏殿等候就是。”
“是。”
两人退了出去。
沈青萱笑道:“你在我这里倒是混得不错,我的丫鬟都被你给收得服服帖帖了。”
凤倾璃用汤勺搅了搅热粥,一边喂她一边道:“那是因为她们知道我不会害你。”
沈青萱不说话,直接靠在他怀里把一碗粥吃完,才觉得有了几分力气。
“你什么时候离开?”
凤倾璃放下了粥碗,难得的沉默。
沈青萱有些诧异,“怎么了?”
“萱萱。”
凤倾璃沉吟了一会儿,才道:“父王出事了,我必须回去。”
沈青萱一震,而后急急道:“怎么回事?”
凤倾璃握着她的手,安抚道:“没事,你别着急,先听我说。”
沈青萱慢慢稳定了情绪,她知道凤倾璃可以不在乎孝仁帝的死活,但是却不能不顾及荣亲王。那是在他许多年阴暗童年的背后,他唯一的温暖。
“凤倾寰带着兵去了大昭,但是并没有篡位,而是去抓父王,想用父王来威胁我。”
沈青萱脸色沉了沉。凤倾寰野心勃勃,她一直以为他当初逃离后是在韬光养晦等待日后东山再起。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改弦易撤,目标直指荣亲王。不过想来也是,凤倾璃没什么缺点,要是抓了孝仁帝,未必能够威胁得了凤倾璃。如果荣亲王在他手上,凤倾璃如何能不动容?
如果有可能,她绝对怀疑,凤倾寰其实最想抓的人是她。只是现在她身份不同了,是一国女帝,身边保护者重重。再加上她本身又武功高强,拥有一国,他如何能抓得到自己?
但是他那样一个视权力为所有的人,这次竟然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反而意投他顾。这不符合他的作风啊,难道——
“这是轩辕逸的主意吧?”
早该想到的,轩辕逸怎么可能空手而来,原来手中有把柄。
“那如今父王如何了?”
凤倾璃温言道:“没你想得那么严重,我当初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凤倾寰一心只是想要皇位,且实力不足,有姑父和伯云在,他讨不了好处。我知道轩辕逸要来西戎后,就仔细想过了。以轩辕逸的性格,绝对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即便是为你而来,也不可能放任自己被你所擒。所以他一定有王牌。我想了很久,才想到凤倾寰只是他用来抛钻引玉的棋子而已。他真正的目的,是父王。”
沈青萱并没有松一口气,反倒是更担心。
“我走的时候留下了很多死士,而且父王本身也武功高强,那些人足够保护他安全。只是我还是错算了一步…”他说到这里,眼神有些阴鹜和森寒。
“我低估了轩辕逸,没想到他给父王下了皇室秘毒。”
沈青萱心沉到了谷底,“父王怎么会中毒?他不是已经致仕不理事了吗?”
凤倾璃脸色有些阴沉,又有些无奈的叹息。
“父王是致仕了不假,但是他不可能永远呆在王府,也不可能永远不进宫。”他低下头,眉眼有些暗淡。“每年我娘的忌日,他都会离开王府几日,去昔日云府后花园桃花林里缅怀我娘。也会去皇宫,到我娘曾经住过的宫殿…”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轻柔。
“那个时候你刚走不久,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心灰意冷下什么都不想理会,整日的酗酒…”
沈青萱闭上了嘴巴,心里有些闷闷的疼痛。
“就在那个时候,被轩辕逸钻了空子。”他有些愤愤,“那日寿宴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皇宫中安插了自己的人,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宫女,谁都不会在意。”他苦笑,“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沈青萱微一扬眉,看他神情,莫非这人还是自己认识的?脑海中忽然划过一张脸,难道——
“你猜得不错。”凤倾璃肯定了她的猜测,“郑馨怡,我们找了她这么久,却没想到她竟然就在我眼皮子底下。”
他叹息一声,似惊讶又似不可置信。
“我也没想到,以前那么高傲自负的一个人,居然能委屈自己在皇宫做最卑微最低贱的宫女。那时候太后还没有逝世,宫中发生了太多事,后宫人人自顾不暇,谁还能去顾及其他?等我们所有人都回过神来,那些该有的蛛丝马迹早就没有了,查无可查。”
沈青萱抿着唇。
她离开的时候,凤倾玥放了一把火烧了御书房,而且昭阳殿倒塌,皇宫里死了很多人。太后重伤,孝仁帝中毒。那些事足够让他们手忙脚乱,却没想到在他们以为轩辕逸也受了重创自顾不暇的时候,会在那个时候给他们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凤倾璃因她离去而心碎神伤,凤倾玥又何尝不是?大昭没了他们两个支撑,光一个平安侯以及被收了兵权的镇南王和不管事又处处受孝仁帝猜忌的荣亲王,能抵什么事?秋府和沈府那个时候也正受朝中上下非议,也难得那么混乱危险的时候他还能保住秋府和沈府,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以前她肯定自己离开后秋府和沈府也不会有事,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不会看着她所在乎的家人无辜冤死。然而这相信的背后,却不知他付出了多少的心血。甚至,即便是在几乎绝望之下,还能处处为她着想,帮着她一步步强大,直到登上这至尊帝位。
从前没有仔细的深思,如今想来,只觉得那条路如此的辛苦和荆棘密布。
凤倾璃眉眼有些昏暗,“我也没想到,轩辕逸弄了这么颗棋子,只待我离开才开启。那个时候太后重病,父王虽然对她心有怨恨,但是好歹也是她的亲生儿子,不可能真的对她无动于衷。然而就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被郑馨怡给盯住了。我之前一直奇怪,轩辕逸在大昭那么几个月,为何一直没有动作,原来他早就在我不备的时候开始算计。太后薨逝,父王要进宫守灵,就在那个时候,父王就已经中了毒。”
他眼神变得痛楚,“只是我太自负,以为宫里全都是我的人,父王身边又有那么多人保护,应该不会出事。没想到…”
沈青萱脸色白了白,虽然他没有说,但是她知道,那个时候他心念她的安危,又要费尽心思的保护她的家人,哪里还能面面俱到?他再强,也只是一个人,不是神。况且凤倾玥又在那个时候离开了,镇南王妃去世,镇南王也没心思来管这些事。他们都被这样那样的事拖住了脚步,因此才让轩辕逸钻了空子。
“轩辕的皇室秘毒,很难解吗?凤倾玥呢?他不是神医吗?他也没办法吗?”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睁大了眼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父王中毒了?凤倾玥甚至还来不及过年就离开,是不是就是回去给父王解毒的?”
凤倾璃不说话,神情暗沉凄楚。
沈青萱脸色更白,“没有办法吗?”
凤倾璃抿着唇,“各国皇室都有秘毒,这是属于皇室机密,用于不可变更的意外。而解药,也只有各国君主才有。”
沈青萱浑身一颤,只觉得窗外那飞雪也冻住了她的心魂,四肢都开始抽搐颤抖。凤倾璃将她抱在怀里,低低祈求道:“萱萱,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不想跟你分开,但是父王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我而死。跟我回去,好不好?”
声声缠绵,声声嘀喃入耳,声声疼痛,字字缠绕她的心扉,让她差点就不顾一切的点头答应了。然而她不能,至少在此刻不能。
“子靖…”
沈青萱推开他,认真道:“既然是轩辕逸给父王下的毒,那么他身上一定有解药,我去…”
“不行。”
凤倾璃铁青着脸,“不许你去找他,他一定会让我拿你交换,他休想。”
沈青萱叹了口气,道:“他现在被我给软禁了,我只需要修书一封到轩辕,只要轩辕皇肯交出解药,我就放了轩辕逸。他此次前来本就是浑水摸鱼的,只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平息了叛乱。不然的话,我想他应该还不至于利用父王来让你我妥协。”
“没用的。”
凤倾璃沉声道:“轩辕逸既然敢给父王下毒,那么解药一定在他身上,你修书去轩辕也没用。”
“总要试一试。”
沈青萱皱了皱眉,“父王现在如何?以凤倾玥之能如果都解不了的毒,只怕我也束手无策。”
凤倾璃眉眼暗了一瞬,“柏云已经给父王压制了毒素,郑馨怡也已经被抓了。她声称自己有解药,但是条件是要柏云娶她。”
如非不合时宜,沈青萱差点笑出来,而后又想了想。
“她真的有解药?”
凤倾璃冷哼一声,“那个女人太愚蠢,她根本就不知道那是轩辕皇室的秘制毒药,妄想利用父王的毒来威胁柏云,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他顿了顿,又叹息一声。
“单凭郑馨怡一个人其实还不能这么轻易的给父王下毒。”
他眼底迸出了凌厉之色,“是凤倾翔和凤倾宇,他们和郑馨怡联手,才让父王失了防备。”
沈青萱瞪大眼睛,“凤倾宇?”
她几乎都快忘记了,荣亲王府除了凤倾翔凤倾璃凤倾霖以外,还有个凤倾宇。第一次见那个少年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心机深沉的,只是她嫁入王府后几乎没怎么和凤倾宇说过话。蓝侧妃被软禁后,凤倾宇更是沉默得几乎让人无法注意到王府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没想到,隐藏得最深的,却是他。
凤倾璃眼神有些黯然,“我之前已经派人盯紧了他,只不过我好歹已经不是荣亲王府的世子,有些事不能过多干涉。我只需要保护父王和祖母就可以了。凤倾翔离开那么久,这次和凤倾寰一起卷土从来,我就猜测到他们会对父王动手,只是偏偏算漏了一个郑馨怡,让他们联系上了。柏云和我先后离开,大抵就是那段时间,让他们钻了空子。”
说来说起,其实还是为了她。
沈青萱有些自责,“子靖,我…”
凤倾璃一看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不关你的事,不要多想。”顿了顿,他又道:“萱萱,跟我回去好不好?父王见到你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沈青萱摇摇头,“你知道的,我现在不能走,我不能老是让三哥给我处理烂摊子。”
“那你就写退位诏书,不做这个女帝了。”凤倾璃开始出馊主意,“你不是说他比你做帝王更合适吗?正好,我也不想看你整天这么累,你写退位诏书,然后跟我回大昭,我…”
“我说我怎么今天眼皮一直跳,原来大难将至啊。”
端木弘的声音突兀的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