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馆子虽小,面食却做得极好。
杜允之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打卤面,一边百无聊赖地听着周遭的嘈杂声,此时临近黄昏,馆子里人多嘴杂,或谈起镇上哪家的祸事,或提到今早里长带人去栖凰山求助却被打了回来,掌柜的苦着一张胖脸站在柜台后面算账,嘴里嘀咕着新招的女账房才来了七天便不肯再做了云云……诸般种种,烟火百态。
日落时分,面馆里人声渐歇,杜允之吃饱喝足也不再耽搁,在桌上留了两倍的面钱,施施然走了出去。
面馆外,一个身材中等、打扮普通的小厮已等候多时,见他出来连忙迎上,恭敬道:“馆主,人已至。”
杜允之将回望面馆的目光收了回来,嘴角忽地一翘,道:“好,这就去了。”
小小一座沉香镇自不能与仙留城相比,镇上只有寥寥两家客栈,三教九流乌烟瘴气,如杜允之这般精细的人哪堪忍受?
初来沉香镇时,他亲自去两家客栈看过一眼,不过一会儿工夫便掩鼻而出,如今挑了个城东的富户人家,略施小计毒杀了全家上下十六口人,连粗实丫鬟和看门狗也没放过,令属下们将尸体埋好,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
此刻,这座院里又多了四位客人。
后院的石榴树下,周绛云与陆无归正在对弈,本该是少者执黑先行,奈何周绛云身份尊高,陆无归便厚着脸皮执了黑子,他棋艺不差,又是个识时务、知进退的人,与周绛云下得有来有往,最后以一子之差输了棋局。
“宗主的棋艺又精进了。”陆无归投子认败,面上流露出一丝惆怅之色,“老来空悲白发生啊。”
周绛云心情不错,也不计较他这故作拙劣的讨好,朝一旁观棋的二人笑道:“闲来无事,你们也手谈一局?”
尹湄面若冰霜,闻言只是摇头:“属下愚钝,不好献丑搅扰宗主雅兴。”
方咏雩直接回以一声冷笑。
那晚在绛城出逃失败,他被陆无归带回了客栈,正赶上周绛云归来,陆无归禀报了穆清设计救人的始末,只字不提是自己有意将其放走,周绛云也不知为何没有计较,只下令加强了对方咏雩的看守,倒没再继续折磨他。
周绛云的态度越是缓和,方咏雩越是心里没底。
这位周宗主在江湖上有着“血衣人屠”的名头,当年他叛师夺位杀了不知多少人,将一身衣裳浸透血染,不仅武功高强罕逢敌手,心肠更是狠辣非人,尤其是在傅渊渟身死、步寒英出走关外的当下,他可以说是中原武林的第一人,论及凶名武功,黑白两道无出其右。
方咏雩可不认为自己有哪处值得周绛云另眼相待,这魔头态度反常,其中必有原因,只是他受人所制,连小命都不攥在自己手里,纵然心急如焚,也只能干着急。
他们在绛城待了近十日,方咏雩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对外面的事情两眼一抹黑,好不容易等到周绛云下令动身,却是渡江北上直达中州,途中方咏雩故意闹大了动静,本以为能引起武林盟的暗桩注意,不曾想直到抵达沉香镇,一切仍静水无波,令他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
方咏雩有意激怒周绛云,即便这魔头恼怒起来对他痛下毒手也比这般不温不火的态度令人安心,可惜任他如何挑衅,周绛云都是无动于衷,浑不似外人口中的疯魔乖张。
这些年来,周绛云的名声一日坏过一日,究竟是他本性如此,还是故意放任呢?
方咏雩忧心忡忡,不禁抬头远望,依稀能越过高高的院墙望见远处那座大山的轮廓。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穿过月洞,直向这边走来。
“在下招待不周,有劳周宗主久候,还请海涵。”
杜允之向来是未语三分笑,见面先拱手行礼,将姿态摆得恰到好处,就连陆无归也挑不出毛病来,不由暗赞一声“此子类我”。
见他来了,周绛云也歇了再下一盘的心思,随意道:“坐。”
杜允之自不会傻到抱怨什么“喧宾夺主”,从善如流地在旁边空位坐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见瞪视自己的方咏雩,到嘴边的话不由得拐了一弯:“周宗主,方公子他——”
周绛云笑道:“事到临头,不必避讳。”
他这样坦荡,令方咏雩心下忧虑更甚,仿佛自己成了只四脚朝天的乌龟,无论如何挣扎,始终不能翻过身来。
见状,杜允之不再迟疑,问道:“当日周宗主以飞鸽传书于在下,提及明月河之事有变,在下已命人前去打探,只是尚未有确切消息回禀,还望周宗主明示一二。”
周绛云笑道:“变数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只因那灵蛟会前些日子突然不惜代价发动反攻,而弱水宫吞并洞冥帮后固然实力大增,但这短短时间不足以克化掉全部战果,导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骆冰雁吃亏之后以牙还牙,既然一时之间啃不下灵蛟会,她就让水木带人偷袭了天邪教,两大护法一死一伤,教主宁无心分身乏术,必须收缩势力严守老巢,不能再如之前那样强力支持灵蛟会……如此一来,岂不是咱们的大好机会来了?”
黑道原有六魔门,自从四月那场惊变过后,不识时务的血杀门已被夷为平地,首鼠两端的洞冥帮亦在补天宗助力之下为弱水宫所吞并,如今黑道江山对半分,一面是补天宗与弱水宫强强联手,一面有灵蛟会同天邪教守望相助,四方势力合成两股洪流相互倾轧,搅得整个武林天翻地覆,无数人日盼夜盼只求明月河之事赶快尘埃落定,一战分出成王败寇总好过三天两头的你来我往。
然而,斗争到了这一地步,目光短浅、急功近利的蠢货早已被分食干净,四大魔门的主宰无不是人中枭雄,谁也不愿为别人做嫁衣,哪怕同盟之间也是相互提防,经历过最残酷的一段厮杀咬合,如今已到了微妙的瓶颈之时,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去做打破平衡的出头鸟。
正因如此,左轻鸿突如其来的大动干戈才让人不得不再三思量。
“灵蛟会的背后应是平南王府无疑。”杜允之沉吟起来,“日前收到消息,平南王女殷令仪现身宁州黑石县,助力赈灾济困。”
一瞬间,抱臂而立的尹湄心下猛跳,差点在面上流露出端倪来,她连忙收敛心神,继续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屏息静听这番谈话。
“云岭?”周绛云挑起眉,“都说她是难得的聪明人,怎么会自投罗网?”
“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她的身份确认无误,人也随着萧楼主一同上京去了。”说到此处,杜允之笑了起来,“这位郡主有一张好皮相,性子也温柔似水,很得萧楼主的心意,左右这一路上……不会亏待于她。”
旁听的尹湄心里已凉了半截,耳畔嗡嗡作响,倘若不是理智尚存,只怕她已克制不住想要拔刀。
对于萧正风这点癖好,周绛云只觉不屑,嗤笑道:“食色性也,却要当心做花下鬼。”
杜允之深以为然,却道:“倘若他当真色令智昏,于我们不是更有利吗?”
周绛云意味深长地道:“确实于姑射仙有利,于本座却未必。”
说出最后半句话时,他嘴角那点笑意蓦地消失殆尽,刺骨杀意如刀锋过喉,杜允之下意识打了个激灵,本能地伸手摸了摸脖颈,确定指下光滑一片才敢松出一口气,强笑道:“仙子待人以诚,周宗主如今与她联手,自当有福同享。”
“既是有福同享,那也要有难同当了?”
“……”杜允之险些维持不住笑容,整张脸快要僵硬。
眼看气氛急转直下,老僧入定般的陆无归适时开口打起圆场,转移话题道:“说起来,云岭那面的事情如何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