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手段狠辣的萧胜峰相比,萧正则身为人子似乎显得绵软了许多,可明眼人能看得出来,他才是那个更难对付的敌人,毕竟茹毛饮血哪比得上名正言顺地分食人肉?
方怀远等了这么多年,竟没能等到一个将听雨阁拉下高台的机会,而他已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既然没有机会,那就只能创造一个机会。
“你杀不光武林盟的人,也杜绝不了悠悠众口,此案真相总会传扬出去,听雨阁……沾了一身血,总不可能再全身而退。”方怀远喃喃道,“当年你们让飞星盟沦为天下公敌,将九宫打作九贼,如今该到了你们尝尝这滋味的时候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方世伯……真狠啊。”江烟萝抚掌而叹,“出面做这件事的人是陈朔,揽权负责的人是我,若真到了那般地步,浮云楼就是听雨阁的挡枪靶子,虽不至沦为弃子,但也给了萧正则打压削权的机会,我若是不想一步步沦为鱼肉,就得先下手为强去做刀俎……方世伯,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可你难道没有想过我会把中宫的事翻出来,再加上方敬的案子,你以为这场戏当真砸了吗?”
说到最后,她轻柔的语调陡然转为森冷,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江平潮被她杀气所慑,犹如垂在肩头的柳枝化为毒蛇,狠狠咬在人的要害上,骇得他险些动了刀。
姑射仙做事,从来不会不给自己留余地,更不会受人胁迫。
方怀远陷入了沉默。
半晌,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低声道:“你想要什么?”
江烟萝笑道:“我要一个答案。”
方怀远愣了下,随后冷笑道:“我没有九宫名单,你只能失望了。”
“我要的不是这个。”江烟萝摇了摇头,“放心,是一个对你来说,再简单不过的答案。”
方怀远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仍是模糊一片,他无法从江烟萝的神情中得到线索,只能在默然片刻后沉声问道:“什么答案?”
江烟萝看向陈朔,见后者微一点头,这才缓缓道:“你说逝者已矣,当年也选择了明哲保身,无论是否心甘情愿,十七八年都已过去,该放下的也合该放下才是,为何要重新踏入这条路,甚至不惜……私通藩王,意图谋反?”
以及,素来漠视权贵的昭衍这次为何会跟平南王女殷令仪串通一气?
最后半句话,江烟萝没有问出口,她已得到了云岭山那边传来的情报,饶是心下早有预想,她也没料到几成定局的事态会发生如此巨大的翻覆,冯墨生那老狐狸输得彻彻底底,就连某些必死之人也捡回了命,一触即发的南北之战生生被掐灭了导索,仅凭昭衍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做到这一步来,可这其中牵涉到的另一人却是他本该避之不及的麻烦。
昭衍离开栖凰山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而超出掌控的变数从来都是姑射仙最在意的东西。
“呐,方世伯,告诉我吧。”
她直勾勾地盯着方怀远,就像一个好学求知的孩童,天真无邪又残忍森寒,哪怕方怀远目不能视,也在此刻感到了芒刺在背。
他攥紧五根手指,咬紧牙关没有开口,仿佛江烟萝问出口的不是一句话,而是长在他心里最深处的一把刀。
“是与绛城那一战有关吧。”
突兀地,周绛云轻声开口道。
方怀远身躯一震,所有人都朝他看去。
周绛云解下了玄蛇鞭,将它绕在手上把玩,漠然道:“五年前,傅渊渟现身严州,带走了暴雨梨花的遗孤薛泓碧,听雨阁追捕了他十二年,哪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正好,那时你刚坐稳楼主的位置,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主动揽下了此事,找上本座开始了头一回合作。”
江平潮和方咏雩两个小辈不明就里,方怀远却是明白了过来,寒声道:“那段时间,黑白两道有不少人丧命鞭下,因着当年傅渊渟大开杀戒一事,我们以为他故态复萌,原来……是你动的手!”
“有其师必有其徒嘛。”周绛云笑了笑,眼角余光瞥向姑射仙,“况且冤有头债有主,本座无所谓地上有几只蝼蚁,但也不会故意去踩上几脚,只不过有了新仇旧恨在,水火不容的黑白两道才能暂且放下龃龉,从而聚齐十恩令请步寒英出山,再联手在绛城布下天罗地网,如此说来他们也是死得其所了。”
“放屁!”江平潮睚眦欲裂,“你们滥杀无辜陷害与人,竟还如此冠冕堂皇,你们不配做人,你们该死——”
“哥哥,我也该死吗?”
江烟萝幽幽问道,声音很轻,却压过了江平潮的怒吼和咆哮。
他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愣了好一会儿才敢转过身,直面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她看他时还带着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温柔浅笑,只是这一回笑容不达眼底。
江烟萝是姑射仙,姑射仙却不是江烟萝。
许久之后,他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五年前,你才虚岁十三,你怎可能是姑射仙,你怎会……”
说到此处,江平潮再也说不下去,他丢下了刀,痛苦地抱着头跪了下去,从喉咙里发出似哭似嚎的嘶哑呜咽声。
江烟萝怎可能是姑射仙?
他的妹妹,怎会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做下那么多罪无可恕的事,甚至……害死自己的姑母?
看清生父真面目的那天,江平潮以为自己经历了人生中最糟糕的日子,却没想到那只是个开始,如今他的一位至亲害死了另一位亲人,他又该如何自处?
“哥哥,何必如此呢?”
眼见江平潮跪地痛哭,江烟萝竟似有些不忍,她轻移莲步走过去,以袖为帕拭去江平潮脸上的泪,柔声道:“哥哥,有些事情做起来并非看上去的那样难,只是你偏为自己套上枷锁,这才走得举步维艰,可你我乃是亲手足,合该更像一些才是……你看,那天在悬崖下面,你不就做得很好嘛?”
江平潮脸上的血色,在这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的身躯剧烈缠斗起来,用力要把江烟萝的手甩开,可那只纤细的手却像鬼爪一样死死钳制着他,强迫他转过头去,直面方家父子。
“来,哥哥,告诉他们——”
江烟萝贴在江平潮背后,凑在他耳畔一字一顿地道:“当日你跟展煜一同掉下悬崖,缘何……只你一个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