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不谋而合的算计,竟演变成了一幕故人重逢的滑稽戏。
“左轻鸿何在?”方咏雩握住鞭梢,语气冷厉带煞,“我们要杀的人不是你。”
“方施主……”鉴慧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适才一番兔起鹘落的交手,无疑是方咏雩占了上风,眼下水木也缓过气来,凭着他二人武功,鉴慧要想全身而退已是难上加难,却不料泥菩萨到了这一步还不思自保,反倒犯起了佛门弟子的老毛病。
闻言,方咏雩又笑了一声,他曾是出身大家的温润君子,如今成了鬼样也风采依稀,只可惜这笑声太短,笑意也不曾入眼,瞧着就像一张画皮。
“和尚,如今你自己都成了众生眼里的恶鬼,还妄图效仿释迦舍身渡魔呢?”
笑过之后,不等鉴慧出言辩释,方咏雩便冷冷道:“闭嘴吧,你们配吗?”
鉴慧不由得语塞,良久才道:“你不该是这样的。”
方咏雩道:“我该是什么样子,你说了不算,别人说了更不算,我自己觉得很好。”
话音落,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盘绕手上的长鞭如电奔出,顷刻破空扑至鉴慧面前,后者心知多说无益,遂也凝神对敌,当即双掌拍开,左手拈花拂柳,右手大鹏展翅,虽是手无寸铁,一身刚柔并济的拳脚功夫却施展得淋漓尽致,长鞭如蟒蛇被扼七寸,几番纵跃都未能施展开来。
“嗤嗤嗤——”
方咏雩手臂轻颤,长鞭亦抖擞三震,蓦地从鉴慧掌下窜出,破空时竟有灵蛇吐信之声,旋即兜转回来,连人带鞭划过半圈,仿佛洪潮推波,沛然巨力顷刻拍出,鉴慧不得已抬手硬接他一鞭,当即衣袖破裂,刀枪不入的肉身上陡现一道青紫血痕,险些便皮开肉绽。
好生狠辣的鞭法!
手臂上一阵火辣辣疼,鉴慧不敢有半分怠慢,脚下连错五步,就地踏出莲花阵,骤然转守为攻,擒龙伏虎般朝着鞭影扑击而去,他身法玄妙,踏步犹如莲台收放,鞭子几度落空,竟叫他欺近到方咏雩面前,旋身一转避过腿击,双手一拳一翻,随着他倾身向前一撞,两条胳膊顺势锁住方咏雩头颅两侧,攥拳竖起两根大拇指,悍然击向方咏雩两处太阳穴。
这一招是“双鬼拍门”的变式,以鉴慧强横刚猛的内力,倘若两拳实打实砸上去,方咏雩的脑浆子都要被打出来,临阵变招足见他手下留情不欲造杀,却不想方咏雩竟是不退反进,下盘出脚无影,重重踹上鉴慧双膝,旋即后仰一翻,堪堪避过了左右夹击,长鞭顺势飞回,冰凉如蛇的鞭身缠上鉴慧左腿,随着方咏雩腾身而起,鉴慧整个人也被强行带上半空,头下脚上,狠狠朝地面砸去!
千钧一发之际,鉴慧单掌下拍,磅礴掌力击中地面,本就松软的滩涂地当即下陷半尺,反震之力逆冲向上,缠斗的两人身位几变,又换做了方咏雩在下,鉴慧顾不得长鞭倒转奔向脖颈,变掌为拳轰向方咏雩胸膛。
这一回合,若非同归于尽,必然两败俱伤!
水木见势不妙,一脚踢起根断枝搭上弓弦,双臂发力,弓开满月,断枝顿时破空而出,下坠中的两人都察觉到风声霹雳,皆是无处闪避,这一箭后发先至,须臾间刺穿了鉴慧左肩,巨大的力道去势未绝,带得鉴慧向后倒飞出去,强行将两人分开。
待到方咏雩落地定身,面前已不见了鉴慧踪影。
水木见他无恙,朝着飞箭去向紧追数步,果然在十丈开外见到了半截带血断枝,地上血迹蜿蜒,想来人是跑了。
“叫他逃了。”
方咏雩缓步走来,看着地上残留的血色,道:“若无你这一箭相助,他是逃不掉的。”
水木讽刺道:“我若不出这一箭,你也躲不掉五脏俱裂的下场。”
“他杀不了我,我用不着你救。”方咏雩将长鞭盘起,“我算好了,他一拳打碎我胸膛之前,我会先拧断他的脖子,只是故意卖个破绽,你偏要多事。”
“你——”
“算了,既非左轻鸿,即便杀了他也无用处。”方咏雩神色厌倦,“白忙活一场。”
没了外人在场,水木总算能够问出心中疑惑:“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咏雩反问道:“你指的是云水镇,还是补天宗?”
“你心里清楚。”
方咏雩笑了一下,轻声问道:“难不成你跟这和尚一样,认为我是走错路了?”
水木道:“我没那么自以为是。”
这四个字一出,方咏雩终于正眼看了他,旋即道:“不错,这些人常说什么误入歧途,说什么为时未晚,根本不是出于所谓的慈悲仁义,仅仅是太过傲慢,也太一厢情愿了。”
行道者不入歧途,反之亦然。
“在他之前,我不是没遇见过认出了我的人,他们全都死在了我手里,并非我要杀人灭口,仅仅是他们死不足惜。”
方咏雩捋起袖子,慢吞吞地将长鞭缠回苍白细瘦的手臂上,如一条毒蛇蛰伏于树干。
“说我认贼作父也好,自甘堕落也罢,什么都行,只要……别抱着为我好、想要引领我重回正道的想法。”
衣袖垂落掩住凶兵,红袖在夜色下浓重如凝血墨色,几乎不见了当年的素手无尘。
“邪不胜正或许是对的,但在有的时候,只有黑夜才能吞噬黑暗,不是吗?”
方咏雩朝水木一笑,是难得真心实意的笑容,一如昔日君子世无双。
转身,飞芦拂白衣,寒风追血袖。
一如来时那样,孤魂野鬼重入迷雾里,渐渐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