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算在握才叫试探深浅,自不量力的只能讨打,想来不久就要大干一场,我可不想带伤上阵。”说到这里,他又看向江烟萝,“何况,让我单独与他见面,你放心吗?”
江烟萝含笑看了他片刻,起身与他一同走出了院门。
因着萧正风被撤职、玉无瑕亦遭软禁,许多事务都分摊到了浮云楼这边,除了江烟萝,上下人手无不忙得脚不沾地,是以一路走来虽有人留意他俩,也只认得昭衍这个近日红人,浑不知他身边那娇艳欲滴的姑娘就是自己真正的主子。
今日阴云重,北风卷地,寒凉伤身。
饶是江烟萝同样不畏寒暑,但在她因风皱眉的时候,昭衍仍是脱了外衫披在她身上,见过路之人神色如常,不禁笑了起来。
江烟萝问道:“你笑什么?”
昭衍不答反问:“你觉得自己的身份能瞒多久?”
“纸是包不住火的,哪怕是死人的嘴巴也不一定严实。”江烟萝给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回答,“在我八月被人伏击的时候,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才来到了这里。”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事情,却有讳莫如深的顾忌。
昭衍不着痕迹地避开她回握的手,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清和郡主的情况,眼下究竟如何?”
所谓神佛庇佑太后,不过是一种好听的说法,真相是一度中毒垂危的殷令仪总算情况好转了,但这毒究竟解了多少、人能恢复几成,只有江烟萝最清楚。
江烟萝心情好的时候,对昭衍总是颇为宽容的,于是直言道:“能解的毒,我都替她清了,但她的身体你也知晓,萧正则令我用了些手段使其尽快恢复如常,但这法子也会加重她的病情,撑不到明年此时的。”
昭衍负在背后的手悄然握紧又很快松开,他神色不变地道:“看来太后有意放她回西川。”
若是真想救人,亦或者拖延时间,萧正则不会要求江烟萝动用非常手段,恐怕是这次事情让他们意识到了殷令仪的麻烦之处,与其留一个将死之人为质,不如早早将其送返,还能起到安抚宗室再赚波好名声的用处。
江烟萝不意外他能看破隐意,促狭道:“怎么,你怜香惜玉?”
“说不上怜惜,毕竟以咱们的立场而言,她死了未必不是件好事。”昭衍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意外,竟然有你都救不了的人。”
江烟萝被他逗笑了:“我又不是阎罗王,难能管人生死呢?”
“姑射一脉虽然没落多年,但姑射蛊术向来被江湖人传得神乎其技,我亲眼见过谢青棠从一个废人重回巅峰,也看到了萧正则的伤手筋骨重续。”昭衍目光幽深地看着她,“我很好奇,你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江烟萝没有正面回答他,仅是以袖掩口,在这初冬寒日里笑如春水。
“你不必好奇,只要你不背叛我——”她语气轻缓而认真地道,“在我活着的时候,总不会让你死的。”
昭衍的脚步猛然一顿,江烟萝也驻足原地,似乎执拗地要等他回应。
“……我当然不会背叛你。”沉默了片刻,昭衍没有回头,继续抬步往前走。
江烟萝显然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可一见他伸手往腰侧摸了个空,旋即想到前天后晌这人抱着半截断刀枯坐许久的模样,心情又好了起来,快步跟上。
这厢两人并肩入了听雨阁总坛,另一边亦有人悄然潜入了庆安侯府。
当下将近午时,只因今日气温大降,穹空乌云密布,连高墙深院都平增了几分阴森。
庆安侯府内,老侯爷萧胜云瘫痪多年,侯夫人先已故去,世子萧正风身负要职少有操劳家中,一应杂事都由少夫人张氏掌管,而今萧正风被废了武功又遭撤职,虽未闹得满城风雨,但对萧家人来说无异于天塌地陷,她一个女子要操持上下事务,还得忍受夫君愈发暴躁的脾气,成日里面无笑意,连带护院仆从都噤若寒蝉。
今日有御医来为萧正风看伤,张氏提早安排了午饭,强撑起笑脸带医者去了后院,而萧胜云自中风瘫痪后就不见外人,用过午饭便回到了自个儿屋里。
北地在这个时节已然气候转冷,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些,萧胜云败了身子骨畏寒得紧,婢女在屋里点起了炭盆,将里侧的窗户撑起通风,便拿了昨日没念完的话本坐在榻边,温声细语地为老侯爷解闷。
萧胜云身躯瘫痪,神智却是清醒的,自打得知了萧正风的遭遇,无边怨愤便在他胸中燃起,偏偏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这股怒火只能在心里越烧越旺,将本就破败的生命烧得愈发惨不忍睹,两日来都彻夜难眠,自然精神不济,故而在这难得静谧的午后,他听着婢女的念书声,不知不觉间有了些困意,眼睛慢慢闭上了。
将睡欲睡之际,他突然听到了书卷落地的声音,一股莫名的恐怖感惊得他睁开双眼,只见婢女软倒下来,她面色红润,呼吸绵长,似乎是睡着了。
在她身边,多出了一道人影。
“啊——”
萧胜云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对方的脸,不成语调的呼声尚未出口便被一只手压了回去,那人一指点上了他的穴道,他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根手指都不能动,一点声儿也发不出了。
那扇窗户依旧只敞开了半面,小得仅容稚童勉强爬过,不知这个大活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
冷风卷着冬季池塘特有的水腥气蔓进来,拂起这人发梢衣角,萧胜云总算看清了对方的脸,眉眼鼻唇无一不陌生,以至于他根本不知其身份来历,更不知自己将要面临什么。
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惊疑不定,来人俯身凑近,在萧胜云耳畔轻声问道:“老侯爷,永安元年七月,补天宗宗主傅渊渟经掷金楼楼主谢沉玉引荐,欲与萧家结好,您向他讨要了一位美人,不知是否记得?”
萧胜云神色一空,随即瞪大了眼睛。
他当然记得。
锁骨菩萨玉无瑕,换了任何男人拥有过那样绝色倾城的美人,此生都无法忘记,只是那些男人无不成了玉无瑕裙下枯骨,唯有他在春宵一度后安然无恙。
因为在那天夜里,玉无瑕不是凶名在外的锁骨菩萨,只是一样被人送上门的贵重礼物,而他欣然享用了,仅此而已。
可惜只有那一夜,他在天明后没能再见玉无瑕,却在不久后得知了她砍断傅渊渟一只手掌叛出山门的消息,自此十八年杳无音信,令他念念不忘。
直到六年前,她踩着傅渊渟的性命,以惊风楼新楼主的身份重现于世。
萧胜云不无遗憾,可他并非色令智昏之徒,偶然撞见时相视一笑,谁都没提那段过往。
后来,他就纳了一位美妾,毕竟那女人有三分肖似玉无瑕,已是极为难得了。
可他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个女人身上,再也没能爬起来。
“……”
电光火石间,萧胜云陡然明白了什么,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人,对方也不负所望,轻声道:“老侯爷记得就好,这厢受托给您捎句话来——当年拖欠的代价,今日连本带利该偿还了。”
说完这句话,他直起身来,没有动萧胜云一根手指头,只往炭盆里多加了几块炭火,便如来时那样从窗口翻了出去。
一声轻响,半敞的窗户悄然合拢,密不透风。
炭盆里的火焰越烧越旺。
无人能够出声。